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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輪到安康插嘴,「可是,你的母親並沒有那樣做,外婆從來不理我們,你也生活得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見我愛你們,」常春乘機收買人心,「總放不下心來。」

    琪琪童言無忌,「不要為擔心我們而死不閉眼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那樣的母親當然不以為忤,「本來我隨時可以死,現在卻希望長命……有個老媽在你們身後出點子,可擋去不少風風雨雨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不止一次與兒女談論生老病死。

    不管孩子們懂不懂,都預先同他們打一個底子,做好心理準備。

    到了家,大家都累。

    「睡個午覺如何?」常春最貪睡。

    琪琪說:「媽媽許久沒唱安眠曲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說:「媽媽根本不會唱安眠曲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說得對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唱琪琪洪巴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直笑,那大概是母親幼時學會的一支民謠,叫沙里洪巴哀,抄襲過來作安眠曲,把詞兒略改,唱給安康聽,便叫康康洪巴哀,唱給琪琪聽,便叫琪琪洪巴哀。

    母親並且說:「此刻我唱給你們聽,將來媽媽躺病榻,即將西去,你們要把你們孩兒帶來,唱給媽媽聽。」

    屆時,改作媽媽洪已哀,緩緩唱出,直到媽媽雙目瞌上。

    常春對後事早有安排。

    當下她對琪琪唱:「哪裡來的駱駝客呀,琪琪洪巴哀也哀,琪琪來的駱駝客呀,琪琪洪巴哀也哀,琪琪洪巴是你的俄國名字。」

    母女笑作一團。

    現今世界找誰這樣廝混笑鬧去,所以每次離婚,常春都把孩子緊緊抓著,至多辛苦頭兩年,以後回報就必定大過投資。

    安康相信母親會愛他們到底。

    再次看到馮季渝的時候,她身段變化已很明顯。

    新雇的家務助理對她幫助很大,所以她精神鬆弛愉快,同時也已習慣在家中工作,得心應手。

    常春見她把瑜瑜抱坐在膝上撰廣告稿。

    瑜瑜雙手在書桌上摸索:「媽媽,這是什麼,媽媽,那是什麼?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輕輕說:「她還不知道已經永遠失去父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從來不曾擁有的,也不會思念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人家都有。」馮季渝惋惜。

    「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可以挽著父親的臂彎步入教堂。」

    「常春,你真是堅強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微笑,「我只珍惜我所有的,我得不到的,管它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要向你學習這個哲理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問:「產後還打算上班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,我喜歡辦公室,井井有條,九時才開始操作,超時工作是給老闆恩典,多有尊嚴,坐在家裡簡直是個奴隸,日夜不分,慘過勞動改造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笑。

    瑜瑜學著大人詞彙:「……慘……奴隸……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亦大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常春十分佩服她,換了個柔弱點的人,那還得了,那還不乘機就拿出副賣肉養孤兒的樣子來,但這位馮季渝早諳苦中作樂之道。

    「在醫院照過B超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?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不加思索,「生十個十個都要女孩。」

    「結果呢。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滿意地答:「是個女孩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多好,求仁得仁。

    趁她心情好,常春把張家駿錄音帶遺囑放給她聽。

    常春又一次意外了。

    馮季渝只側著頭微笑,沒有言語,亦不激動。

    常春深深詫異。

    片刻她說:「我決定代瑜瑜放棄張家駿的遺產,學你那樣自力更生,何必為他一個輕率的決定而影響我們的情緒,那人根本是個混球,我保證他在每個女人處都留有一張遺囑,不信你去問朱律師,他根本沒想過生命真箇如此短暫,遺囑只是他的遊戲,何必為他煩惱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對她理智的分析肅然起敬,問道:「你自幾時悟出這個道理來?」

    「在醫院裡,自己與胎兒的性命都似懸於一線,沒有你們幫忙,瑜瑜又不知怎麼辦,還不想開,還待何時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決定放棄?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捨得?」

    「放棄的不過是一己的貪念有益無害。」

    沒想到馮季渝有頓悟。

    「告訴朱律師,我們疲乏之極,只想把這個人忘掉,什麼都不要了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說:「你說得太正確了,今天是個好日子,我們就這麼辦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過,有一件事我真得感激他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已猜到什麼事,「你又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因他緣故,我認識了你這樣的一個好人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答:「我不是好人,有朝一日碰到利害衝突,你便會看清我醜陋的真面目。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學到常春的幽默感,「原來你是千面女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演技由生活培養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摸摸面孔,「我的技藝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拙劣,不過在進步中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尚未爐火純青。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感慨地說:「比我精湛就是了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本想問:胎兒的父親可有前來探望,終於沒有出口,還未熟到那個階段。

    人與人之間,最好留一個餘地,千萬不要打破所有界限,直搗黃龍。

    熟稔會帶來輕蔑。

    在門口,常春還是見到了她要見的人,只是那未來父親手中拿著一大束罕見的鮮花,香氣撲鼻。

    常春寬慰之餘,輕輕教誨曰:「該置些嬰兒用品了。」那束花的代價足可置一張小床。

    那位英俊的男士向她笑笑——這女子是誰?恁地多管閒事。

    他進去了。

    馮季渝還是不顧實際地喜歡英俊的面孔。

    看看腕錶,時間還早,常春悄悄回到店鋪,隔著店鋪,看到售貨員正抱牢電話喁喁細語。

    不久將來,琪琪也會把話筒貼在耳邊直至融掉。

    常春推門進店。

    店員立刻放下話筒,急急微笑,「今早沒有客人,」又補一句,「可是那幾套銀首飾已經賣光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唯唯諾諾。

    一家這樣的小店已困住她們一天內最好的鐘數,同病相憐,常春並不介意這種敷衍的語氣,誰會要求小夥計赤膽忠心。

    常春忽然問她,「假使不用上班,你會把時間用來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女孩一聽這樣的問題,精神奕奕,「睡個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總會有醒的時刻。」

    「跳舞、旅行、逛時裝店、喝茶,然後再睡個飽。」

    女孩好像十分渴睡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常春笑了。

    女孩同老闆娘說:「常小姐,其實你根本不用回店裡來,樂得享福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告訴她:「我不看店,無處可去。」

    女孩瞪大雙眼,世界那麼大,只怕沒路費,哪怕無處去,不可思議。

    常春笑笑,「將來你會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女孩試探問:「是因為健康問題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還不至於走不動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我知道,都去過了,已經玩膩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不,許多地方許多事我都願意再度光臨嘗試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必定是心情欠佳了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笑,有一天女孩會明白這種懶洋洋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有客人上門來,常春見她拿著傘,傘上有雨珠,因問:「外頭下雨?」

    那客人答:「滂淪大雨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不會知道,商場沒有窗戶,全部空氣調節,沒有四季。

    「心目中想選件什麼禮物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前度男友要結婚了,」客人說,「送什麼好?」

    常春笑問:「你甩他還是他甩你?」

    「雙方和平協議分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請過來這邊看看,這樣的人值得送比較名貴及經擺的禮物給他。」

    走江湖久了,人人都有一手。

    常春邀請朱律師:「到舍下晚膳。」

    朱律師說:「老實不客氣,我對於府上貴女傭的烹任手段不敢領教。還有,也不習慣一張台子上坐四五個人,七嘴八舌,插不上嘴,出來吃好不好?辛勞整日,我不想再強顏歡笑,問候您家的少爺千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維持自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好,還是不好?」

    「好,好好好好好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坐下來便喚冰凍啤酒。

    常春看著她,「似你這般可人兒,到底有沒有伴?」

    朱女訕笑,「你找我出來,是談這個問題?」

    「好奇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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