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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「你可了解她的憂慮?」
「不,我不明白。」
「她懷著孩子。」
常春答:「我已經看出來。」
「這孩子不是張家駿的。」
常春嘆口氣,「那是她的私事,與人無關。」
「馮季渝打算再婚。」
常春沉默,她絕對有權那麼做。
「而你目前是獨身。」
「正確。」
「馮季渝怕你根據這點同她女兒爭奪遺產。」
常春「嗤」一聲笑出來。
「別笑,有律師肯接這樣的案子——你是寡婦而她不是,你會爭得同情分。」
「朱女士,你到底幫誰?」
「我不偏幫誰,我受張家駿所託,想儘量公正地擺平這件事。」
「事到如今,我又不願意退出了,請告訴我,張某人遺產是否近億?」
「不要開玩笑。」
「到底有多少?」
「兩個女兒的大學費用怕是有的。」
「你同馮女士說,我不會出點子欺侮她,來日方長,我的琪琪才上一年級。」
「我是希望你們可以做個朋友。」
「天下那麼多女人,何以張家駿之後妻偏要同張家駿之前妻做朋友。」
朱女不答。
常春說:「我們沒有緣分,性情也不合。」
她掛斷電話。
說罷也不理月黑不黑,風高不高,跳上床,昏睡過去。
半夜醒來,覺得渾身膩答答,才發覺南國之夏已經來臨。
少女時精力充沛,至愛在深夜偕友人在這種天氣散步,坐在粵人俗稱雞蛋花的樹下,聽那淡黃色喇叭形半開花朵巴嗒巴嗒地跌落地上。
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,常春。
明天要同兩個孩子去選購夏季衣裳。
許多母親喜歡帶著孩子到服裝店試穿衣服,常春堅不贊成。
這還了得,自六七歲始就對牢鏡子照照照,什麼志氣都照光,怕只怕到了三四十歲,除了照鏡子本領,什麼都不懂。
一向都是她買什麼,琪琪穿什麼。
常春為女兒選購的衣服,以大方為主,童裝設計也有極花哨極妖冶的,小裙子上釘七隻蝴蝶結之類,常春統統搖頭。
中午她到熟悉的店鋪去買衣服。
店員知她口味,笑道:「那一堆太漂亮,常小姐你不會喜歡,我替你挑了好些白色線衫出來,還有,有雙深藍帆布鞋也合你意。」
付帳的時候,簡直不相信兩個孩子一季衣裳要這種價錢。
常春惆悵地說:「這麼貴……」
「不貴了,常小姐,隔壁一件童裝是我們半個月薪水呢。」
「有人買嗎?」
「怎麼沒有,一捆一捆抬回家。」店員啜輟嘴。
常春嘆息,為什麼至今還有人說錢沒用錢不好,嗄,為什麼?
說時遲那時快,一個人影閃進來。
店員連忙迎上去,「馮小姐,你來了。」
當然,馮季渝也是這爿童裝店的常客。
都自稱小姐,都有孩子,這是什麼世界?
馮季渝今天正式穿上松身衣服,頭髮往後攏,堪稱最美麗孕婦之一。
常春朝她笑笑。
店員樂了,「兩位是認識的?好極了,難怪你們不約而同給女兒穿藍同白。」
常春輕輕說:「其實我不是不喜歡粉紅色。」
馮季渝也微笑,「那是英國皇太后穿的顏色,我們哪有資格那般與世無爭。」
忽然合拍了。
一定是朱女通風報訊,解開馮季渝心頭之結。
常春看看腕錶,見時間未到,便選了三數件嬰兒服,叫店員包起來。
又猶疑了,此時送禮,適不適合?
店員知情識趣,「是送給馮小姐的吧。」
常春輕輕點點頭。
馮季渝馬上接過,「啊,謝謝,謝謝。」
常春這才發覺,她是多麼寂寞,以及多麼希祈有人關懷。
世俗眼光不接受她吧,常春是過來人。
常春不想剎時間與她混熟,朝她點點頭便離去。
傍晚琪琪發牢騷:「我的同學李小麗有件花襯衫,領子背後有條繩辮,辮尾還有一隻花邊蝴蝶結。」
常春不出聲,只是喝咖啡。
「我為什麼次次只穿白襯衣?」
常春看著女兒,忽然很刻薄地說:「因為我家不是馬戲班。」
琪琪立刻知道媽媽不滿意,撇撇嘴,走開。
安康過來請教功課,看母親一眼,問:「會不會對琪琪太苛刻?」替妹妹說項。
常春瞪兒子一眼:「此時放鬆,將來就來不及了。」
門鈴一響,有人送鮮花糖果上來。
常春一看便知道是馮季渝回禮來了。
安康不知緣由,因問:「媽媽有人追求你?」
常春訕笑他:「將來你追求女孩子才用鮮花糖果好了。」
現在外頭那班出來泡的男生不知多精明,哪裡肯花這種冤枉錢。
「媽媽你沒人追?」
常春攤攤手,聳聳肩,坦白承認:「一人也無。」
「那麼,」安康問,「你會不會覺得寂寞?」
「現在不,」常春坦白地說,「現在忙得連嘆息的時間也沒有,將來吧,將來也許會,等你們長大,離我而去之際,我也許會覺得寂寞。」
「但是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。」安康肯定地說。
這真是常春所聽過最動聽的謊言,而且小小安康並不知道他此刻是在打訛語。
常春握住他的手,將來這隻手也許不會那麼容易握得到,「不要緊,媽媽年紀大了,還可以回到校園去,媽媽一直嚮往有個博士頭銜。」
安康皺上眉頭,他不止一次聽到大人說要重返校園,他雖不至於討厭上學,卻也覺得成年人匪夷所思。
他想速速長大,脫下校服,穿上西裝,分擔母親的憂慮,照顧妹妹。
那日在教堂見過的小女孩,他約莫了解到她是什麼人,如果她是琪琪的妹妹,那麼,也即是他的妹妹,將來,假使董阿姨同他父親結婚,董阿姨生的混血兒白白,也是他的妹妹。
他是大哥哥。
安康樂意扮演這樣的角色。
他伸手摸摸母親的鬢角。
常春警惕,這一把青絲終有一日會轉白。
人類的命運真堪悲。
安康看到媽媽眼內悲愴的神色,知道媽媽怕老。
他說:「別擔心,媽媽你還年輕。」
常春拍拍他屁股,笑道:「談話結束。」
她回到臥室,攤開日報副刊,每天要忙到晚上才能讀早報,這算是什麼生涯。
簡直是狗一般的日子。
常春喜歡讀副刊上專欄,天天追,同那些大大小小作家們混得爛熟,他們做過些什麼,人生觀如何,她全一清二楚,有一位作者最近榮升人父,筆調忽爾悲天憫人,另一位失戀,整個天空變為灰黯……
許多是老生常談,不過不要緊,讀者們日常生活又何嘗不是時彈舊調。
可是正當享受,琪琪進來搶奪她手中報紙。
常春並沒有撥開女兒的手。
她很看得開,如常夏說:「現在孩子要你陪,便盡情糾纏,過些日子,沒處找他們的影子。」
「一個旅行去、找伴去、跳舞去,叫他們在父母身邊,也不能夠。」
常春自副刊世界裡走出來。
抱著琪琪,一同入睡。
半夜,琪琪手臂「咚」一聲甩在媽媽胸前。
常春睜開眼睛,在幽暗光線底下看到琪琪完美純潔的小面孔,感慨萬千。
曾經一度,她常春也是這樣一個小寶貝。
天剛亮,逼人的生活已經開始。
廚房的抽油煙機有待修理,大門外一盞燈泡壞了多時,琪琪校服上校徽要釘上去……
家務助理講明只是助理,主力還是常春這個一家之主。
回到店時,打開門,坐下,心驚肉跳地等助手來上班,常春永恆的恐懼不是生老病死,而是店員去如黃鶴。
遠處一位女生走過來,常春隔著玻璃鬆口氣,可是跟著一看,精神又吊起來,不對,這不是她的夥計。
這是朱律師。
常春大奇,「你來幹什麼?」她拉開店門。
朱智良看著常春,簡直不知道如何開口。
「有什麼不對?」
「讓我們先坐下來。」
她坐了很久,順手取過一件水晶擺設把玩,半晌才說:「昨日下午,已經六點鐘,律師行職員都快走光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