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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牧師出來主持儀式。

    短短三十分鐘的追思禮拜很快過去。

    就這樣與張家駿永別了。

    在座除了這幾個人,也沒有誰來致最後懷念。

    人一走,茶就涼,張家駿那些豬朋狗友一個也沒到。

    司琴的是位清麗脫俗的少女,一曲奇異的救恩充滿感情。

    常春默默祈禱:上帝,賜我耐心愛心,力氣力量,帶大我兩個孩子,撫養他們成人,看到他們成家立室。

    鼻子越來越酸,終於又落下淚來。

    安康一隻手始終搭在母親肩上。

    常春握住兒子的手,這時,她發覺十歲孩子的手已經相當強健有力,很像是可以保護她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常春掏出手帕抹乾眼淚,抬起眼看到馮女士已站在她身邊。

    常春不願意與她打招呼。

    在大被同眠與小家子氣之間,她沒有選擇,她情願被人誤會她小氣。

    張家駿同她分手之後的事,與她無關,正如離婚啟事所說,自此男婚女嫁,各走各路。

    常春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可是該死的朱智良律師不放過她,朱女說:「這位是常史必靈,這位是馮季渝。」一徑為她倆介紹起來。

    到了這個地步,常春被逼欠欠身。

    安康好奇地看著馮氏母女。

    教堂里主禮人士統統散去,倒是個談話的清靜處。

    可是朱律師猶自不心足,「我們去吃杯茶吧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連忙說:「我累了。」

    馮女士看著安康,又看著張琪,忽然之間困惑地說:「我一直不曉得張家駿結過婚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心中一聲糟糕,這些對白可是兒童不宜,她連忙與安康說:「你同你父親先走一步,我有點事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不知多想聽下去,故十分勉強地問:「妹妹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妹妹陪我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只得與他父親先離去。

    誰知那馮季渝竟把常春當作自己人,一點也不顧含蓄禮貌,張口便問:「那大男孩不是張家駿所生?」

    常春忍不住白她一眼,十三點,三八。

    朱智良連忙咳嗽一聲,馮季渝立刻噤聲。

    好在馮女士立刻道歉:「對不起,我忘形失態了,這些日子我受了刺激,竟不知道控制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說:「張家駿的確嚇了我們一跳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會想到他有兩任未曾離婚的前妻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隨即發覺能這樣坦白也是好事,至少心事不會郁在胸中導致生瘤。

    馮季渝接著說:「常女士,如果你不介意,我們或許可以去喝杯茶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此際發覺后座一角有個人一直在注視她們。

    那是個穿西裝面貌端正的壯年男子。

    常春已約莫猜到他的身份,於是向馮季渝投去一眼。

    馮季渝居然略見靦腆,證實常春猜測不差,那位男士,當然是她現階段的異性密友。

    聰明能幹的女士哪愁寂寞。

    常春輕輕說:「我實在累了,想休息。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不加勉強,「下次再賞臉吧。」

    她倆各自領回自己的女兒。

    常春再也忍不住,打開手袋,取出皮夾子,給馮季渝看琪琪幼時小照,「像不像?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一看,嘖嘖稱奇,「簡直一個模子裡印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朱律師也說:「遺傳這件事,可真是神秘。」

    距離拉近了,可是常春仍然不想同馮季渝坐在一起喝茶。

    這確是她的狷介。

    朱律師說:「史必靈,我送你。」

    馮季渝笑笑,她想,史必靈,倒是個別致的好名字。

    在車裡琪琪問母親:「那小女孩是誰,為什麼同我長得一模一樣?」

    常春決定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大刀闊斧,大力刪剪劇情,只說:「人有相似。」

    反正她倆以後沒有必要再見面,兩女均隨母親生活,各人自顧。

    女性越來越能幹,越來越獨立,這個世界快成為母系社會。

    朱智良看常春一眼,像是在說:「這又是何苦,她倆明是姐妹將來可能要倚靠對方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只是別過了頭。

    常春與常夏倒是事事有商有量,但那不同,她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。

    到這個時候,常春才感激父母只結一次婚,是,他們感情欠佳,吵吵鬧鬧數十載,但是他們終於白頭偕老,實是一項成績。

    她常春就做不到。

    朱律師一邊駕駛一邊問:「萬一你有什麼事,你會把琪琪交給誰?」

    「常夏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,」朱女說下去,「假如馮季渝把小張瑜交給你,你會不會接收?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好好的,幹嗎要託孤?」

    「萬一,我是說萬一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硬著心腸答:「不關我事。」

    朱律師只得嘆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琪琪好奇地問:「媽媽什麼叫做託孤?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大人的事,孩子們不用擔心。」

    到家了。

    常春替女兒更換衣裳,囑她乖乖做功課。

    不知恁地,靠在長沙發上,常春昏昏睡去。

    忽見一人推門進來,徑向琪琪臥室走去,常春急得喚住他:「喂,喂,你是誰?找誰?」

    那人轉過頭來,不置信兼傷感地答:「常春,你連我都忘了。」

    是他,是張家駿!

    常春怔怔看住他,一點也不害怕,只覺不好意思,她胡亂找一個藉口:「你瘦多了。」

    張家駿憂鬱地說:「我來看琪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很好,我在有生之年都會好好照顧她,你放心。」

    張家駿點點頭,「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好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忍不住問:「你去瞧過瑜瑜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我這就去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還有許多話要說,可是只覺胸前悶塞,一覺醒來,原來琪琪的臉壓在她心口,紅日炎炎,不過是做了一個夢。

    常春啜啜親吻琪琪的臉,呢喃道:「媽媽的小公主,媽媽的親生女,琪琪是媽媽的寶貝蛋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走過,知道那是母女間至獨特的感受,做兒子的將來是男子漢大丈夫,不可能享受得到,便聳聳肩輕輕走開。

    常春緊緊擁抱女兒。

    她在心中說:「張家駿,有生之年,我都會盡我卑微的力量照顧琪琪,你放心吧。」

    現在的母親不比從前的母親,現代女性力大無窮,站出來,發起雌威,吼一聲,還真管用,正是要面子有面子,要人情有人情,出錢出力,在所不計。

    不比以前,孤兒寡婦只會摟作一團哭泣,任人欺詐。

    常春多年來身兼父母雙職,揮灑自如,暗自惆悵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

    話雖如此,不過朱智良女律師講得對,琪琪應得的那一份遺產,卻應當爭取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,安福全約常春午飯談正經事。

    常春同常夏說:「算是幸運了,不能共同生活,不能做朋友,卻還不至於反目成仇。」

    做妹妹的只得如此說:「他們確還算是有人格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感喟道:「我知道有人離了婚二十年還不能擺脫前夫來要錢。」

    常夏的答案很簡單:「報警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依約去見第一任前夫。

    安福全開門見山,「史必靈,老老實實,你有沒有困難?」

    常春於是老老實實答:「沒有,安康大學學費都已準備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安福全放下心,很欽佩地說:「史必靈,你真能幹。」

    這句讚美之後有多少血汗淚,且莫去理它,此刻常春卻挺起胸膛,接受榮譽。

    她且謙虛道:「這是做現代女人至基本條件,人人如此。」

    安福全公道地說:「史必靈,我這個小男人不會叫你辛苦,安康的學費歸我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客氣,「誰出都一樣,不必計較。」

    分了手反而相敬如賓起來,可見雙方是情不投意不合,人還都是好人。

    當下常春微笑,「沒有旁的事了吧?」

    他只是擔心他的兒子。

    安福全卻忽然輕輕說:「我也許會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一怔,沒想到她會是第一個接到消息的人,故此客套地微笑,似一個長輩般口吻:「是董小姐吧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」安福全承認,忽然無緣無故替新對象申辯,「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子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連忙附和,「我肯定她是。」

    安福全笑了。

    接著,常春最怕的那件事來了,安福全說:「也許,幾時有空,大家可以見個面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連忙說:「我忙得不可開交,改天再說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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