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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喝了兩杯,我握住馬佩霞的手,「為什麼人會長大,你仍是我們家的人,豈不是好,讓我們永永遠遠在一起。」
馬佩霞的目光滯住,充滿訝異,不,不是因為我說的話,我隨著她的眼目轉身看去,是姚永欽,賊遇見賊了,他身邊拖著一個艷女。
我連忙別轉頭,真後悔,現在想從後門溜走都來不及。
「快,」我說,「救救我,用麵粉袋罩住我。」
傅於琛一邊向他們笑,一邊咬牙切齒地說:「來不及了,他們正走過來。」
太太太太尷尬,這姚永欽,為什麼偷情不偷得隱蔽些。
他還要賊喊捉賊,「啊,你還是化上妝穿好衣服出來了。」語氣非常諷刺。
我低下頭,假裝沒聽見。
馬佩霞笑眯眯地,有心幸災樂禍,傅於琛咳嗽一聲,剛想拔刀相助,意料不到的事發生,姚永欽的女伴趨前一步,磁性的聲音問:「這位是不是周承鈺小姐?」
「是,」我說,「我是。」
她似乎有點忘形,「周小姐,你一向是我的偶像,久仰久仰,我姓喬,叫喬梅琳。」
馬佩霞已經動容,我則好奇地看著這位漂亮的小姐,不能夠明白自己怎麼會成為她的偶像。
姚永欽對我說:「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處即刻過來。」
我揚起一條眉毛,偷笑,他還要假裝他同喬小姐不是一對兒。
他同那女郎走開去。
我連忙說:「我們還不走,在這裡等什麼?」
馬佩霞問我:「你可知道喬梅琳是誰?」
「我不知道,我不關心。」
「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,她是電影明星。」
「好極了,姚永欽可找到歸宿。了。」我站起來。
博於琛雙眼中全是笑意,「你全然不愛他,是不是。」
姚永欽?我嘆息一聲。
我同傅於琛說:「我之一生,只愛過一個,你說他是不是姚永欽。」
傅的眼神轉到別的方向去。
馬佩霞說:「看她如坐針氈,我們不如走吧。」
傅於琛說:「晚飯還沒有開始。」
馬佩霞也說:「如果喬梅琳說仰慕我,我就不走了。」
我惱羞成怒,「你們這一對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檔。」
馬小姐看傅於琛一眼,「生氣了。」
「你們兩人不結婚真可惜,這樣合拍,」我是由衷的,「到什麼地方找這樣的舞伴去。」
傅於琛說:「走吧。」
我們三人走到門口,姚永欽趕上來,我正眼也不去看他。
「承鈺。」他叫我。
我指指雙眼,「給我看見了,下不了台,不是我的錯。」
「你呢,」他憤怒地說:「你何嘗不是瞞著我裝神弄鬼。」
「這是歐陽太太,這是我監護人,誰是神誰是鬼,你倒說說看。」
「嘿,監護人——」
「住嘴。」
「誰不知道——」
「住嘴。」
「你同他——」
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,他痛得後退怪叫,那句無禮醜陋的話總算沒說下去。
我默默與傅於琛及馬佩霞上車。
馬小姐說:「你不必出手。」
我瞪她一眼,「都是你們,叫你們走,一直同我玩。」
「承鈺,你不再是個兒童,你原可以做得大體些。」
傅於琛說:「也許人家紐約作風是這樣的。」
「你,」馬佩霞氣問,「太不負責,到現在還縱容她。」
傅於琛說:「歐陽太太,這些事你就別理了,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。」
「讓我下車,司機,停車。」
「佩霞,你已不是一個兒童,做得大體點。」
馬佩霞才不說話了。
今夜不知發生什麼事,大家忽然瘋狂起來,近二十年的壓抑,把我們逼成這樣。
馬佩霞喃喃說:「我喝多了。」
把她送回家,歐陽聞聲到園子來接,她對我們體貼了一輩子,總算有人對她也這樣好,真替她高興。
接著送我,傅於琛忽然問:「累了沒有?」
我一顆心提了起來。
「跳舞跳累沒有?」
我沉默一會兒,「這話應由我問你。」
「這麼多舞伴,鍾情於誰?」
「你呢?」
「你知道答案。」
我渾身寒毛豎了起來,激動地看著窗外。
過很久很久,我開口問:「你的名譽呢,你的地位呢?」
他比誰都愛惜這些,因為得來實在太不容易。
誰知他反問:「我的生命呢?」
我抬起頭來,「到家了。」
「鎖上門,不要聽電話,姚永欽說不定找上來,要不嫁他,要不叫他走。」
我搖搖頭,「他不會來。」
「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他。」
我們在門前道別。多年來,我與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開的書,內容不為人知,如今好不容易已翻開扉頁,又何必心急,已經等了這麼些年。
我胸口暗暗絞動,只得再嘆息一聲。
「我明天來。」
我笑,「門鈴用三短兩長,好叫我懂得開門。」
他伸出手摸摸我面頰,手是顫抖的。
回到屋內,吁出長長一口氣。
並沒有睡,坐在露台,直到天亮,看著天空漸漸由暗至明,感覺奇異。門鈴第一次響,並不是三短兩長,還是撲出去應,一時沒想到玻璃長窗開著,整個人撞上去,首當其衝的是左胸,痛得我彎下腰來。
女傭訝異地看著我。
我邊揉邊叫她去應門。
是人送花上來,肥大的-子花香氣撲鼻,我微笑,取過卡片,看他寫些什麼。
喬梅琳。
輪到我不勝意外。她,這是什麼意思,恭祝我同姚永欽鬧翻,她平白揀個便宜?
忍不住冷笑,多麼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。
她可以全權接收姚永欽,不必這麼幽默。
不去理會她。
靜靜坐在早餐桌子上讀報紙。
傅於琛還沒有來。他會不會食言?這麼些年來,他從來沒應允過什麼,也不必這麼做。
電話鈴響,我親自去接。
「希望沒有打擾你。」是陌生女子非常禮貌體貼磁性的聲音。
我看看話筒,這是誰?「你打錯了。」
「周小姐嗎,我是喬梅琳。」
「哦,是你,我收到你的花,謝謝。」我沒有她那麼客氣。
「請別誤會,姚永欽對我來說,什麼都不是。」她急急解釋。
我緩緩地說:「這話怎麼說呢,我也正想說,姚永欽在我這裡沒有地位。」
她喜悅地說:「那麼我們可以做朋友。」
喬梅琳這人好不奇怪,不是敵人,也不一定自動進為朋友,我尊重她與我一樣,有份出賣色相的職業,故此敷衍地說:「對不起,我在等一個比較重要的電話。」
「啊,我們下次再談。」她仍然那麼輕快。
「好的,下次吃茶。」我說。
「再見。」
姚永欽對她來說,不算什麼?
隨著報紙送上來的一份雜誌的封面,正是喬梅琳。
我凝視雜誌良久。
沒到中午時分,我就外出了,胸口痛得吃不住。第十章 醫務所里擺著許多雜誌,都是喬梅琳,現在流行她那種樣子:健康、大膽、冶艷。其實我與她的年紀差不多,但是我出道早,十年八年一過,仿佛已是老前輩,說喬梅琳與我都是二十多歲,沒人會相信。
況且我狷介,她豪放,作風便差了一代,大家穿一條爛褲,味道是不同的,她那樣穿是應該的,我穿便是邋遢。
她可以戴大塊大塊的假玻璃寶石,塑膠珠子,爬在爛泥中,而維持性感的形象。
我不行。
我要永生永世裝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。
醫生傳我。
她年輕,外形也很漂亮,我嘲弄地想:看,如果我爭氣一點,說不定就是這位女醫師。
她問:「馬小姐介紹你來?」
「是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胸部撞了一下,痛不可當。」
「請躺下,我替你檢查。」
她的手勢很純熟,我忽然警惕起來,這不是檢查辱癌?同雜誌介紹的步驟一模一樣。
我留意醫生的表情,她很安詳,我也鬆弛一點。
她已經覺察到,「不要緊張,身子幹麼抽搐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