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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我不是這個意思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苦笑,「我也不是那個意思。」

    剛要分辯,酒店房門敲響,傅於琛猶疑著沒去應門,我心中已經有數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,我幫你打發如何?這上下怕你也已經沒有心情了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十分尷尬。

    我去開了房門。

    門外站著一位紅髮女郎,披著件紅狐大衣,一剎時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髮,哪一部分是動物的皮子。

    我取出一張針票遞給她,說道:「他正忙呢,下次再說吧。」

    隨即關上門。

    等了三分鐘,紅髮女沒有再敲門,我才放心的回座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忍俊不禁,用一隻手遮住額頭,不住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還是得走了。」拿起電話叫街車。

    他先是不出聲,過一會兒問:「這兩年的生活,到底如何?」

    我淡淡地回頭問:「你是指沒有你的生活?」

    他轉過身子。

    「渴。」我輕輕說,「沒有什麼可解決那種渴的感覺。」

    他渾身震動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不叫我留下來?」

    他沒有回答。

    我披上大衣,戴上手套,離開他的房間。

    走到樓下大堂,不知是心不在焉,還是太過疲倦,膝頭忽覺無力,跪了下來。

    還沒出醜,身後即時有人將我扶起,「傅於琛。」我掙扎著回首。

    不是他,這次不是他,他沒有跟上來,我把著陌生人的手臂,深深失望。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你沒有事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事,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乘搭計程車回到公寓,已是深夜,牙買加那組人把電話打得爛掉,催我即時歸隊,吼叫不停,令人心亂上加亂。忽然之間我厭煩到極點,打開冰箱,捧出巧克力蛋糕,開始吃。

    不住飄忽流離的旅行,永恆性節食,緊張的工作,都叫人精神支撐不住。

    填飽肚子,摔下匙羹,倒在床上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中午來敲門的是傅於琛。

    雪還在下。

    他身上深灰色凱絲咪大衣的肩膊上沾著雪花,雪溶了,就是小小一個水漬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
    他已打聽到袁祖康的事。

    「讓我幫你的忙。」傅干琛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自己會得處置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這些律師會叫你傾家蕩產。」

    我燃起一枝煙,「我欠他這個情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,尤其是這個人!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活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離開他的時候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已經離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不聽我的話?」

    「傅於琛,只要你說一句話,我馬上離開紐約,跟你回去,你為什麼不肯說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能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不要管我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叫我知道,就不能不管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下午我要飛回牙買加,你要不要跟著來?」

    「放棄袁祖康!」

    我沒有。

    我們輸了官司,他被判入獄一年,到那個時候,兩人的關係不得不告一段落。

    祖叫我回家休息。

    他忘記我並沒有家。

    他摸著我面孔說:「我一生一世感激你。」

    但是我並沒有救到他。

    在這個期間,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別人手上,我吃得很多,開始胖,像我這種高度,添增的頭二十公斤還不大看得出來,他們把四十四號的衣裳在背後剪開來遷就我尺碼,但是我沒有停止吃,心情壞的原故,也不接受忠告。

    終於我不得不停止工作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找到我的時候,我肥壯如一座山。

    她撲哧一聲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因為肥人脾氣都較好,所以也陪著她無奈地笑。

    剛想問她,是否傅於琛派她來做什麼,她卻說:「我與傅於琛已分了手。」

    她又說:「回來吧,回來同我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看到我氣數已盡?錯了,幾年來我頗有點積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樣吃下去,怕不坐食山崩。」她擰我面頰。

    「你此刻可有男朋友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已訂婚。」馬佩霞說。

    我一怔,由哀地說:「恭喜恭喜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呢,你在感情上有沒有新領域?」

    我大笑起來,「你是男人,你要不要胖婦?」

    「這些花這些巧克力,不見得是你自己買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些人消息不靈通,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,哈哈哈哈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想過利用目前的工作,真正做些同時裝有關的事業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又來了,一天到晚恨鐵不成鋼,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,明知這是白人的社會,咱們這些人能混口飯吃,不外是靠感覺新鮮,像一種玩藝兒,點綴點綴無所謂,打起真軍來,哪用得著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傅於琛說你幹得出色極了,可是?」

    「開到第十一家分店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多好,簡直托拉斯,女人不穿衣服最狠,否則真還得讓馬佩霞賺錢。」

    「聽你說話,頭頭是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袁祖康的功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還念著他,我早聽人說你有男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干我們這一行,人人都有男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跟我回去如何?」馬小姐說,「我用得著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想回頭。」白兜圈子,又回到原來的地方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當休假,放完假再回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好做的?」

    「參加傅於琛的婚禮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震。

    他又要結婚了。

    我失聲,「你為什麼把他讓出來?」

    「十年了,緣分已盡,我太清楚他,不能結合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聲音中無限失落。

    我呆了許久許久。

    先是他結婚,再輪到我結婚,然後他又結婚,幾時再是我?

    「來,我們齊齊去觀禮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太胖了,不便亮相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節食,保證一兩個月便可瘦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婚禮幾時舉行?」

    「六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的,讓我們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也沒有即刻成行,不知有多少東西要收拾,身外物堆山積海,都不捨得扔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,天天出去談八九個鐘頭生意,辦貨,做正經事,回來還做沙拉給我吃,只給我喝礦泉水,一邊還幫我收拾。

    「唯一值得留下來的,是那些封面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已餓得奄奄一息,眼睜睜看著我的寶物一盒一盒扔出去。

    「這些,這些是不能碰的。」她指著一隻樟木箱。

    她記得,她知道。

    我們投資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給對方,有許多事,根本不用開口說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又結婚了。

    這麼精明能幹的男人,卻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。

    婚禮盛大,最令人覺得舒服的是,新娘沒有穿白紗,她選一套珠灰的禮服,配傅於琛深灰的西裝。

    我跟馬佩霞說:「樣子很適意。」

    她卻有點醋意,「這種女子在本市現在是很多的,是第一代留學回來的事業女性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直沒有同傅於琛聯絡,他明知我已回來,也沒有主動約會。

    自然,他要籌備婚禮,太忙了。

    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,他總是企圖拉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來作掩護。這麼大的男人,有時像個小孩子。

    他以為他安全了。

    「新娘子叫什麼名字?」

    「叫傅太太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說的是至理名言。

    我們趨向前去與一雙新人握手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看到我,把妻子介紹我認識,我心如刀割般假笑,那笑聲連自己都覺得太過愉快,又急急剎住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低頭別轉面孔,他的新娘詫異。

    我們總是在婚禮上見面。

    馬小姐遞給我一杯香檳,我推開,「加路里太重。」若無其事地連喝數杯黑咖啡。

    趁馬小姐與熟人周旋,我跑到露台去站著。

    經過這麼些年的努力,到底得到些什麼,仍然不能獨立,仍然不能忘懷二十年前事與人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做得到的事,我沒做到。

    我自手袋中取銀白兩色的帖子看,新娘有個英文名字,叫西西利亞,姓汪,或是王,甚至是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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