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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那個登報紙廣告的青年,有沒有找到你?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,啊,那一位,我不關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佩霞說他找到她店裡去要地址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我累了。

    目光四處遊走,並沒有發現可疑人物,暗廳里的人,他應該長得怎麼樣?低沉有魅力的聲音,應該配合端正的面孔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想什麼?」傅於琛狐疑地問。

    他握住我的手緊了一緊。

    「從前與你在一起,你從無心不在焉的樣子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他,溫和地笑,「從前我還未滿二十一歲。」

    客人陸續散去,臨走前,我回到那個小宴會廳去,開亮燈,廳內空蕩蕩,一個人也沒有。

    我們打道回府。

    倘若真要找出那個人,或者也可以學童馬可,在報上登一段廣告,不顧一切尋找……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氣,我比較愛自己,不肯做這等沒有把握的事。第八章  過了這一個生日,真正紅起來,推掉的生意比接下來的多,即使接下來的工作,己排至第二年年中。定洋都依馬佩霞的意思,叫他們折美金送上來,馬小姐是我的經理人。

    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個毛孔,拍起照來,事半功倍。

    我問他:「還能做多久?」

    「十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命。」馬上泄氣,癱瘓在地上。

    「喂,敬業樂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他大笑,「你可以,你有錢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一聽見結婚兩字就笑得昏過去,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要不要試一試?聰明人不必以身試法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可結過婚?」

    「承鈺,你太不關心四周圍的情況,我認識你時,早已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我怔怔的,「他們沒說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這段婚煙維持得不容易,」加略洋洋得意,「職業是同漂亮女人混,妻子卻能諒解,從不盯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。」

    「獨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業上去得更遠更高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這隻蠢雞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承鈺,關於你的傳說太多,老以為你是只妖精,誰知是這麼一個普通女孩,唉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黯然,「別瞎捧人,才沒資格做普通人呢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進來,「承鈺,伊曼紐爾標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,你去試一試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咦,他們我的是單眼皮高顴骨,皮膚蠟黃,稻糙似黑髮,我干不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一定,去試試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不就得長得像只鬼,他們以為東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,不會讓我們以健康的姿態出現。」

    「去不去試?」

    「不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標格利派來的人是華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哎呀呀,更加壞,一定是猶太人打本捧紅的,衣錦榮歸,我可不去受這個氣。」

    郭加略立即說:「好好好,不去不去,反正周小姐也不過是閒得無聊,玩玩模特兒,又沒打算未真的,誰去接受挑戰,大不了結婚去,嫁妝豐厚,怕沒有人要?」

    我霍地轉過身子去瞪住郭加略,他吐吐舌頭,退後一步,像是怕我揍他。

    我笑起來,他們都寵我,我知道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們都想甩掉我,幾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。」

    馬小姐忠告,「去試試,要不就不入行,否則就儘量做好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在本市也不錯呀,一個由我做廣告的牛仔褲,一季賣掉七萬條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個城市同三十個城市是不同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不用這麼早擔心,也許連開步的機會都沒有。」郭加略又在那裡施展激將法。

    「明天幾點鐘?」

    「上午十時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一張封面要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已替你推掉,改了期。」

    我懊惱地點起一枝煙,「傅於琛一直不喜歡我靠色相吃飯,越去得高,他越生氣。」

    馬小姐說:「管他呢。」

    我吃一驚,從來沒想過可以不管傅於琛,也沒想到這話會出自馬佩霞之口,呆半晌,細細咀嚼,真是的,管他呢,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後,他越是神氣。

    我按熄香菸,掩著胸口,咳嗽數聲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問:「要不要同你一起去?」

    「不用。」

    「煙不必抽得那麼凶。」郭加略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是,祖奶奶。」

    我果然去了。

    粗布褲,白襯衫,頭髮梳一條馬尾巴,到了酒店套房,才後悔多此一行,城內但凡身高越過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現場,胖的瘦的黑的白的,看到我,都把頭轉過來,表示驚異,隨即又露出敵意,像在說:「你走到哪裡都看到你。」我只得朝幾位面熟的同行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真抱歉我不是個隱形人,騷擾大家。

    怎麼辦呢,走還是留下?

    沒有特權,只得排排坐,負責人出來,每人派一個籌碼,我的天,倘若就這麼走,郭加略又不知會說些什麼難聽的話。

    可是如此坐下去,怕又要老半天。

    正在躊躇,又發覺輪得奇快,平均一個女孩不需一分鐘便面黑黑自房內被轟出來。

    暗暗好笑,當是見識一場也罷,二十分鐘不到便輪到我,我一站起來,大夥全露出幸災樂禍之情,我朝眾女生做一個不在乎的表情。

    推開門,只見一排坐著三位外籍女士。「早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在她們面前轉個圈,笑一笑,自動拉開門預備離開。

    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,「慢住,小姐,你的姓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周承鈺。」

    咦,已經超過一分鐘,怎麼一回事,莫非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線。

    只見內室再轉出一位男士。

    他雙手插在口袋裡,靠著門框,看住我。

    我也看向他。他身上穿著本廠的招牌貨,一股清秀的氣質襲人而來。

    他輕輕咳嗽一聲,「好嗎?」

    聽到這兩個字,我渾身一震。

    他笑了。比傅於琛略為年輕,卻有傅當年那股味道,我即時受到震盪。

    我當然認得這位先生,以及他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「你也好。」但是不露出來。

    已經二十一歲,不可以再魯莽。

    「袁先生,」其中一位女士說:「就是周小姐吧。不用再選了」

    他抬起頭,「是的,不用再選,請她們走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指著自己的鼻於,「我?」

    四位選妃人答:「是,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坐,這份合同,請你過目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自然自然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取過合同,放進手袋,再度去開門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身後傳來聲音說:「你的靈魂兒好嗎?」

    聲音很低微,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說些什麼,但這句話,清晰地鑽入我耳朵中,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。

    不應再偽裝了吧。

    我轉過頭來說,「它很好,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之後的事,如他們所說,已是歷史。

    一個月之後我已決定與袁祖康去紐約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說:「傅於琛要見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見我,但是我不想見他,我也知道他要說什麼。

    「我與袁祖康一到紐約便要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根本不認識這個人,多麼危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己習慣這種生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承鈺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做一個手勢,溫和地說:「我們一直是朋友,互相尊重,別破壞這種關係。」

    她蹬一蹬足,面孔上出現一種絕望惋惜的神色來,我被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。

    「看,我不是患絕症,馬小姐,別為我擔心好不好?祖令我快樂,無論在事業上或是生活上,他都可以幫我,是我最理想的對象。」

    馬小姐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愛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,你愛他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!」

    「不因為他是傅於琛的替身?」

    我霍地站起來,鐵青著面孔,「馬小姐,我不明白你說什麼,我毋須向你解釋我的行為,我已超過二十一歲,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長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著一個陌生人同我們鬧翻,是否值得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,」我冷笑,「你們不過是你同傅於琛,還有什麼人?別把『你們』看得這麼重要,這個世界還不由你們控制統治,少往臉上貼金,這上下你們要寵著我,還看我願不願意陪你們玩,別關在傅廈里做夢了!」

    我搶過外套離開她。

    我們!最恨馬佩霞這種口氣,她哄住他,他又回報,你騙我,我騙你,漸漸相信了,排擠醜化外人,世界越來越小,滴水不入。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,傅於琛願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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