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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們許久沒有出聲,也好,能為我生氣已經夠好。

    走過去,想親近他,他卻連忙站起來避開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,」我問:「為什麼不再對我好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已長大,承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等我長大已有良久,你等我長大也已有良久,你以前時常說:承鈺,當你長大,我們可以如何如何,我現在已經長大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你沒有,你變為另外一個人,我對你失望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要我怎麼樣,回大學念博士,幫你征服本市,抑或做只小狗,依偎你身旁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想與你討論這個問題,你有產業,有工作,有朋友,你不再需要家長,是,你盼望的日子終於來臨,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拒絕我。」我趨向前,聲音嗚咽。

    「有時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,承鈺,永遠像第一次見到你那樣可愛精靈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付於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傅於琛。」

    禁不住緊緊擁抱。我的雙臂箍得他透不過氣來。他怎麼樣都躲不過我,不可能。

    二十一歲生日來臨,傅於琛為我開一個舞會。

    早幾個月,他已開始呻吟:「承鈺都二十一歲了,不可思議,不可思議。」

    百忙中都會撥出一點時間來,用手托住頭,微笑地思索過去。

    「二十一歲!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又同馬小姐說:「我們老了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笑答:「還不致於到那個地步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已經老花了。」傅於琛失望地說。

    我聽到這個消息,先是一呆,隨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連傅於琛都逃不過這般劫數,像他那樣的人,都會有這一天,太好玩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惱怒地看著我,「承鈺你越來越殘忍可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咦,待我老花眼那一日,你也可以取笑我呀,我不介意,那一日總會來臨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待那一日來臨,我墓木已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會不會不會,二十五年後,你還老當益壯,」馬佩霞說,「風度翩翩,只不過多一副老花眼鏡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對馬小姐控訴,「你看你栽培出來的大明星,這種疲懶邋遢的樣子。」

    我靜下來,他一直不喜歡我的職業,他希望我成為醫生、物理學博士,或是建築師,起碼在學校里呆上十年,等出來的時候,已經人老珠黃,不用叫他擔心,我太明白。

    「人家在天橋上鏡頭前穿綾羅綢緞穿膩了,在家隨便一點也是有的。」馬佩霞為我解釋,「國際摸特兒都有這個職業病,平時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小時候是個小美人,記得嗎,」他問馬佩霞,沒當我在場似的語氣,「沒見過那麼懂事的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在深意地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我把長發撥到面孔前,裝只鬼,無面目見人。

    舞會那日,一早打扮好,沒事做,坐在房間裡數收藏品。

    兩張由傅於琛寄給我的甫士卡經過多年把玩,四隻角已殘舊不堪,鋼筆寫的字跡也褪掉一大半,令我覺得唏噓,原來甫士卡也會老也會死。

    那只會下雪的紙鎮,搖一搖,漫天大雪,落在紅色小屋項上,看著真令人快活。萊茵石的項鍊,在胸前比一比,比真寶石還要閃爍。

    其實我並沒有長大,內心永遠是七歲的周承鈺在母親的婚宴中饑寒交迫。

    只不過換過成人的殼子,亦即是身軀,傅於琛就以為我變了個人,太不公道。

    放郵票的糖果盒子已經生鏽,盒面的花紋褪掉不少,但它仍有資格做我的陪葬品。

    還有傅於琛替我買的第一支口紅,只剩下一隻空殼,他帶回來的第一條緞帶、太妃糖的包裝紙……

    我開心得很,每件物品細細看察,這個世界,倘若沒有這個收藏品,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。

    沒發覺有人推門進來,「你蹲在那裡幹什麼?堵夫綢容易皺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,是傅干琛,他過來接我往舞會。

    急於收拾所有的東西,已經來不及,都被他看見。

    他震驚,「承鈺,你在幹什麼,這些是什麼東西?」

    我也索性坦然,「我的身外物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天,你一直保存著?這是,唷,這張甫士卡……」他說不出話來。

    我取過緞子外衣,「我們走吧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,眼光矛盾而迷茫,手緩緩伸過來,放在我肩膀上。

    我輕輕地說:「聽見嗎,要去了,音樂已經開始,我們可以跳舞。」

    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。

    門口傳來馬小姐的聲音:「承鈺,打扮好沒有?今日你可是主角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才自夢中醒來,替我穿上長袍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看到,呆一呆,隨即讚嘆,「來看這艷光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說:「二十一歲了。」

    還要等多久呢?

    舞會令我想起母親與惠叔的婚宴,不過今日我已升為主角,傅於琛就站在左右。多少不同年紀的異性走到我身邊來說些頌讚之詞,要求跳半隻舞,說幾句話。女士們都說,周承鈺真人比照片好看。

    站得腿酸,四周圍張望,看到舞廳隔壁的一個小宴會廳沒租出去,我躲開衣香鬢影,偷偷溜到隔壁,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。

    一口飲盡手裡的香檳,嘴裡忍不住哼:紅著臉,跳著心,你的靈魂早已經,在飄過來,又飄過去,在飄飄呀飄個不停。

    黑暗中有一把聲音輕輕地問:「誰的靈魂?」

    我嚇一跳,彈起來,忙轉過頭去,只見暗地裡一粒紅色火星,有人比我捷足先來,早已坐在這裡抽菸。

    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慕名而來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又再坐下來,輕笑,「要失望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本來已覺失望,直到適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發生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進來,坐下,唱了這首好歌。」

    我聽著他說話。

    他補一句,「證明你有靈魂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    「說給你聽,你會記得嗎?外頭統共百多名青年俊才,你又記得他們的名字?」

    我納罕了,「那你來幹什麼,你同誰來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代表公司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馬小姐的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他沒說話,深深吸菸。

    我無法看清楚他面孔,取笑他,「你是神秘人。」

    他不出聲,並沒有趁勢說幾句俏皮話。

    我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。好特別的一個人,強烈的好奇心使我對他的印象深刻。

    「承鈺,承鈺。」馬小姐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「快去吧,入席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願意與我一起進去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這就要離開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我失望。

    「回公寓看書,這裡太悶。」

    這話如果面對面說,我會覺得他造作,但現在他連面孔名字都不給我知道,顯得真誠。

    「承鈺。」郭加略走過,「承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全世界都來找你。」他輕笑。

    我只得站起來,「再見。」我同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再見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又停住腳步回頭,「告訴我,我今夜是否漂亮。」

    他略覺意外,「你是周承鈺,你不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漂亮,你像一隻芭比娃娃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啼笑皆非,「謝——謝——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找到承鈺?」

    是傅於琛,每個人都出動找我。

    「這裡。」我亮相。

    「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,快過來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拉起我的手,第一次,第一次我沒有即時跟他走,我回頭看一看房間。

    那夜我們在飯後跳舞,氣氛比想像中熱烈,各人都似約定要好好作樂,舞著舞著,郭加略帶頭,把所有在場的模特兒排成人龍,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,跳起侖巴舞來,我招手喚傅於琛,但他沒有加入。郭加略一手把馬小姐帶入我們的隊伍,跳得香汗淋漓。

    真腐敗是不是,喝香檳,跳熱舞,談戀愛,都是私慾,世紀末的墜落,這般縱情享樂,義無反顧,因為吃過苦,所以怕吃苦,因為明天也許永遠不來,因為即使有一萬個春天,也未必重複今宵這般的良夜。

    跳至腳趾發痛,音樂才慢下來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過來說:「該是我的舞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小姐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去補妝。」

    汗水也把我臉上的化妝衝掉七七八八,頭髮貼在額前頸後,綢衣上身幾乎濕透,誰在乎,我想我的原形已經畢露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說:「年輕人總是不羈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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