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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賺了很多。

    直到發了財,才漸漸接名牌立萬兒,但她一直懷念海盜時期,一百塊本錢的裙子標價一千二。

    那一年我並沒閒著,太多的人約會,太多地方去,太多嗜好。

    每個下午,傅於琛看著我回馬佩霞的公司學習,看著一箱箱的衣服運來,真是引誘,但我永遠白襯衫松身裙,意志力強。

    這時候,褲管又開始窄,上身漸漸松,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,替她服裝店做廣告,那時,模特兒的費用高,她又沒有成名,沒有人賣帳,每個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,叫一個很高的價錢,好讓她知難而退。

    她退而求其次,找了我,以及一個在讀工學院的男孩子來拍照。

    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歲,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,隨身所帶的是只破機器,馬佩霞看著皺眉頭,忍不住手買兩隻好的照相機給他用。

    就這樣,半玩半工作,我們拍了足有一千張照片,衝出來後,連設計廣告都一手包辦,就是這三人黨。

    攝影美工師叫郭加略。

    因為年輕,我與加略有時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時,有時通宵,他有狂熱,我愛玩,累了只往地板上躺一躺。一天之內他可以叫我換五六個髮式,化妝改了又改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來視察時說:「幸虧年輕,換了是我,這樣玩法,包管麵皮與頭髮一齊掉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照片一刊登出來,馬上證明盲拳打死老師傅,行內人非常震驚,馬佩霞立即與郭加略簽了張合同。至於我,她不擔心,「合同也縛不住她。」

    應該怎麼形容郭加略呢,他是美的先知,品味奇高,從不鑽研,只靠直覺,喜愛創作,拒絕抄襲,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,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。

    郭加略不但努力,更有幽默感,失敗再來,一直沒聽他說過懷才不遇這種話,也許沒有機會,尚未畢業就有合同在手,也算是天之驕子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說:「又一個好青年。」

    我明白她的意思,「他有女友,交了有好幾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沒見過?」

    「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給我們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呢,你有無知心男友?」

    「滾石不積苔,傅於琛都不讓我在一個城市好好定居,哪裡會有朋友,他分明是故意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加略不是很好?看得出他喜歡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君子不奪人之所好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忽然問:「你是君子嗎?承鈺,你是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在郭加略面前,我絕對是君子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。

    我們三人,迅速在這一行得到聲譽。在我自己知道之前,周承鈺已成為著名的攝影模特兒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取笑我,「我還以為承鈺會成為大人物,一言興邦,沒曉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錢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說:「她還年輕,你讓她玩玩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一開頭,人就定型,以後也只有往這條路子上走。」

    馬小姐說:「也沒有什麼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說:「是沒有不好,但我原以為傅廈可以交給她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笑,「不必失望,交給我也是一樣,一幢三十多層大廈還推來推去怕沒人要。」

    我知道傅於琛的意思。

    他想我拿公事包,不是化妝箱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說:「美麗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,更加美麗。」

    他指的是長得美的天文學家、醫生、教授。人們始終把職業作為劃分勢利的界限。

    我終於說:「但那是要寒窗十載的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問:「你急著要幹什麼,有猛虎追你?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我想說:我忙著追你呀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似乎明白,他避開我的眼光,將白蘭地杯子放在茶几上,但我看見杯子裡琥珀色的酒濺出來,為什麼,他的手顫抖了嗎?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當我輸了好了,我曾與你擊掌為盟,要在事業上出人頭地。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說:「還沒開頭,怎麼算輸,十年後再算這筆帳未遲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十年後!」我驚嘆。

    「對承鈺來說,十年是永遠挨不到頭的漫長日子。」馬佩霞笑。

    我去伏在她背後,也笑。我們培養出真感情來,反而冷落傅於琛。

    「我去拿咖啡來。」馬佩霞說。

    趁她走開,傅於琛問我:「你要搬出去?」

    他永遠是這樣,非得趁馬小姐在場,又非得等馬小姐偶爾走開,才敢提這種話題。

    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,他當我透明,有時在走廊狹路相逢,招呼都不肯打一個,仿佛我是只野獸,他一開口,就會被我咬住,惟有馬佩霞可以保護他。

    我為這個生氣。

    故此淡淡說:「房子都找到了,郭加略替我裝修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乾笑數聲,「嫌這裡不好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不能再住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還是怕人閒話?」

    「一日不離開這裡,一日不能與你平起平坐,地位均等,所以馬小姐不願與你正式同居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想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怎麼樣,自力更生,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。」

    他輕輕吁出一口氣,「即使沒有卡斯蒂尼尼的遺產,你也可以做得到,一向以來,我高估你的機心,低估你的美貌,在本市,沒有被埋沒的天才或美女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並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,」我說,「城裡許多女子比馬小姐好看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失笑,我剛想問他笑什麼,馬小姐捧著銀盤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在談些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美貌。」傅於琛說。

    「承鈺可以開班授課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,」我先是意外,後是悲哀,「我?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,」馬小姐問,「還沒有信心?」

    「都沒有人喜歡我,沒有人追求我。」

    話才說完沒多久,過數日,郭加略把一張暢銷的英文日報遞給我,叫我看。

    他訝異極了,「這是你吧。」

    報紙上登著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啟事:「不顧一切尋找周承鈺,請電三五七六三,童馬可。」

    老天。

    我把報紙掃到地下。

    「漂亮女子多殘忍。」郭加略笑我。

    我白他一眼,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郭說下去,「你們是幾時分手的?他沒想到周承鈺小姐在今日有點名氣,這則廣告刊登出來,當事人未免難為情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許有人會以為它是宣傳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主意倒不錯,只是宣傳什麼呢?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在吃中飯的時候說:「快同他聯絡,不然如此觸目的廣告再刊登下去,不得了不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惱怒地說: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,什麼廣告,我沒見過!」

    馬佩霞嘆口氣,「要是不喜歡他呢,他會飛也沒用,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,真奇怪,真難形容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跪在我面前,從來沒有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,你沒看見。」馬小姐一貫幽默。

    「我有什麼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人既然來到此地,就不會幹休,他有法子把你找到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撥電報警。」

    在那個夏天,我搬了出來住。房子就租在隔壁,露台斜對面可以看見傅家,我買了幾架望遠鏡,其中一台百五倍的,已經可以把對面客廳看得很清楚。

    郭加略問:「承鈺,你對天文有興趣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我說,「你知道嗎,月球的背面至為神秘,沒有人看得見,沒有地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只知月球有個寧靜海,名字美得不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其實那顆星叫傅於琛。

    對他,我已有些心理變態。每夜熄了燈,坐在露台,斟一杯酒,借著儀器,觀望傅於琛。馬佩霞幾乎隔一日便來一次,這事我完全知道,別忘記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裡,但是將自己抽離,從遙遠的地方望過去,又別有一番滋味。

    我學會抽菸,因為一坐幾個小時,未免無聊。

    馬佩霞最近很忙,但仍然抽時間出來,為他打點瑣事,她是他的總管家,這個地位,無人能夠代替,馬小姐越來越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風度,真令人適意,很多時候,氣質來自她的涵養功夫,她是更加可愛了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很少與她有身體上的接觸,他倆一坐下就好似開會似地說個不停,傅睡眠的時間每日只有五六小時,半夜有時還起身。

    這件事在一個多月後被拆穿,結束津津有味的觀察。

    清晨,我還沒睡醒,他過來按鈴。女傭人去開門,他搶進來,扯住我手臂,將我整個人甩出去,摔在沙發上,然後撲向露台,取起所有望遠鏡,摔個稀爛。

    我不聲張,看著他,他用盡了力氣,怒火熄掉一半,只得坐下來,用手掩著面孔,嘆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是我的錯,養出一隻怪物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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