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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當然,今早我前來拜訪,目的也正如此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今早我心情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看得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諒我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仍是妖女,令到惠某神魂顛倒萬劫不復而不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已結婚,你知道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惠保羅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,這麼快?」

    「何止如此,他並且已做了父親。」

    再憂鬱也禁不住露出詫異之情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看,他沒有等周承鈺一輩子,」童馬可幽默地說,「我白白為他兩肋插刀,瞎起勁得罪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當年看到好友茶飯不思的模樣,好不心疼。」童馬可說。

    「這樣說來,你倒是個熱心人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少不更事,好打不平,」他說,「後來一直想與你接觸,但找不到你,學校與住所都換了。」我們走到校園坐下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什麼話同我說?」他慎重地問。

    「記得你借我的書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特地出來,交換書本?」他訝異。

    「不,想與你談這本書。」

    他更奇,「談一本三塊七毛五的小書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還沒有看它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把故事告訴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周承鈺,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看,你如果沒興趣,那就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好好,稍安毋躁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本書有關一個年輕的女孩子。」我開始。

    蠻以為他會打斷我,蠻以為他會說:但所有的書中都有一名年輕的女主角。

    不過他沒有。

    童馬可全神貫注地聆聽,他知道我有話要說,對我來講,這番話相當重要,他是個聰敏的年輕人。

    「這名女孩是演員,十四歲那年,她認識了一個富翁,他已是中年人。」

    馬可做了一個手勢,表示:啊原來是五月與十二月的故事,沒有什麼稀奇。

    我說下去:「他們住在一起多年。十九歲那年,她曾經想擺脫他,跑出來,嫁人,但事隔不久,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,直到她二十多歲,有一日,她拔槍將他擊斃。」

    聽到這個結局,馬可嚇了一跳,「多麼畸形恐怖的故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但為什麼書名叫做《紅色絲絨鞦韆架上的少女》?」

    「他給她一座豪華的住宅,在大廳中央,他做了一隻紅色絲絨的鞦韆架子,每天晚上,他令她裸體在上面打秋干,給他欣賞。」

    童馬可打個寒噤,「老天,可怕之至,你永遠不知道代價是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我呆著一張臉。

    他溫和地說:「把書扔掉,忘記它,我們到城裡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想去,請送我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花那麼多時間出來找我,只為與我談論書本情節?」

    「改天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周承鈺,當你說改天,可能永遠沒有改天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就隨我去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我恍惚地微笑,「你又何嘗不是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想找個人傾訴這個故事,好把心中積鬱散散。

    「好,我送你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在途上他問了很多普通的問題,像「什麼時候到馬利蘭的」,「念哪一科」,「要是選加州就碰不上了」,「生活好嗎」等等。

    真的,要是到別的地方升學就碰不上了,但我懷疑舞池裡來來去去就是這群人,都被指定在那個小小範圍內活動,所以不必擔心,總會遇上,總有事會發生。

    車子到家門。

    童馬可問:「那是你的男朋友嗎,成日盯住你。」

    曾約翰惱怒地站在門口,目光燃燒。

    「不,他不是我的男友。」我說的是真話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這裡下車吧,我不想挨揍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啼笑皆非。想一想,覺得這不失為聰明的做法。

    約翰沒有再教訓我。

    他臉上有股悲哀的神氣,惱怒之外,精神萎靡。

    輪到我教訓他,「約翰,你來這裡唯一的目標是讀書,心中不應有旁騖,要乖乖地看著文憑前進,家裡人等著你學成回去做生力軍。」

    他一聽,知道是事實,立刻氣餒。

    約翰有什麼資格為女孩子爭風喝醋鬧意氣,再晚十年恐怕都沒有資格結婚,他父親挺到他回去馬上要退休,生活擔子即時落在他肩上,弟妹都小,要熬到他們出身,談何容易。

    雖然沒有去過他家,也能想像到情況,人都不是壞人,但長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亂,老人只圖抓錢,孩子只想高飛,像約翰,巴不得速速進化,離開那個地方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他說:「承鈺,你說得太對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倒有絲欣喜,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他低著頭,「我同你,永遠無法走在一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可以做老朋友,大家五十歲的時候,把酒談心。」

    他看我一眼,「但你會與別人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結婚?約翰,我永遠不會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預言說得太早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才不,我心裡有數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才永遠不會結婚,家母對家父失望,非要在我身上找補償,誰跟我在一起,都會成為她的敵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所需要的,不過是一點安全感。」

    約翰不再談論他的家庭。

    「我又能比你好多少,約翰,你是知道的,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會這麼怪,」約翰問,「從沒見過你父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,」我聳聳肩,「我不是不想吃苦,但總得儲存一點精力,留待將來用,否則自十多歲開始,挨一輩子,太沒有味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去做咖啡。」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他自廚房探出頭來,表情怪異,「承鈺,你在垃圾桶里燒過什麼?一大陣味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燒了一本書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燒?很危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憎恨它。」

    約翰不再言語。

    我們各有煩惱,各有心事,何用多問。

    一整個學期,都沒有與傅於琛聯絡上。

    他仿佛忘記了我。

    仿佛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做得那麼成功,連我都疑惑他也許是真的忘了我。

    即使收到電報,他的措辭也輕描淡寫,而且還不是直接寄給我的,一貫先經過曾約翰。

    誰能怪我叫約翰「經理人。」

    經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課,便來接我放學。

    同學照例起鬨,「他來接她了,他來接她了,寶貝,我來帶你回家,哈哈哈。」夾雜著口哨聲。二十歲出頭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,不過肯花時間來嘲弄同學,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示。

    我佯裝聽不見。

    應付任何事的最佳辦法,便是裝作聽不見,對不起,我時運高,不聽鬼叫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,約翰?」

    「傅先生下午來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下午,今天?」

    「飛機就到。」

    「接我回家,」我驚喜,「不用讀書了?」

    約翰啼笑皆非,「你看你,一聽到有機會躲懶,樂得飛飛的,心花怒放,不是,甭想了,是接你往義大利。」

    我更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,「去歐洲又何用他帶領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見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他,那個銀色頭髮的可愛小老頭,說得簡單點,是我的第二任繼父。他要見我,幹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傅先生會告訴你。」約翰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他幾點鐘到?」

    約翰看看手錶,「這上下怕差不多了,來,同你去飛機場。」

    十分意外,難以置信,傅於琛終於肯來見我,還是為著第二個男人。仔細一想就釋然,當然是為著別的男人,永遠是為著第二個男人,不然他何必出現。

    他一個人來,馬小姐沒有隨身跟著。

    儘量客觀地看他,覺得他與我首次見到的傅於琛一點也沒有不同,種種恩怨一幅一幅,在我腦海中閃過,不由得開口叫他:「付於心。」

    他抬起頭來,眼光錯綜複雜,不知如何回答我。到底是個成年人,一下子恢復硬朗。

    當我不懂念付於心的時候,還叫過他博於琛。

    現在他栽培下,已是個大學生。

    約翰真是個好門生,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說:「約翰的功課名列前茅,承鈺,你就不長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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