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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到了陌生環境,你可以有機會去接受別人的愛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人給你她終身的愛,難道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他沉默許久,沒有回答,坐在他喜歡的固定的椅子上,動都不動,人似一尊蠟像。

    我緩緩走過去,想伏在他膝上。

    已經長大了,我慨嘆,手長腿長,不比以前了,只得呆立著。

    帶到馬利蘭的行李之多,連傅於琛都吃一驚。

    他問:「裡面都放些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不回答。

    他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有人要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之類的話,不過我現在活著,箱子裡面,都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。」

    約翰取笑我,「那又何用板著臉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說:「約翰,你要當心承鈺,她非常古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傅先生把她寵壞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,我寵壞她?」他退後一步打量我,「抑或是她寵壞了我?」

    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說出這麼曖昧的話。

    約翰非常識趣,即時噤聲,沒作出任何反應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可會來看我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很少經波士頓那一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可以特地來一趟。」「還沒走就不捨得,怎麼讀書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巴不得一輩子不離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,前幾個星期才要去過獨立的生活。」

    他沒有忘記,沒有原諒我。

    「只有獨立的生活,才可以使我永遠不離開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青春期的少女,說話越來越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故意不要懂得。」

    曾約翰裝作檢查行李,越離越遠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大人了,幾乎有我這麼高,」傅於琛伸手比一比,「只較我矮數厘米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馬小姐才是大人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微笑,「那自然,我們都是中年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哼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我沒聽錯,那可是一聲冷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仍在舞池中,生活本身是一場表演,活一日做一日,給自己看,也給觀眾看,舞蹈的名稱叫圓舞,我不擔心,我終歸會回到你身邊,你是我最初的舞伴,由你領我入場,記得嗎?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拉一拉我頭髮,「這番話原先是我說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所說的,我都記得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約翰上了飛機。

    曾約翰像是知道很多,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。

    如果有時間有興趣去發掘他的內心世界,未嘗不是一件有趣的事。

    我們認識有一段日子,雙方也很熟絡,但他不讓我到他家去,不知又有什麼事要隱瞞。

    我們兩人都有心事。

    飛機在大都會上空兜了個圈子飛離,座上存幾個去升學的學生已經雙眼發紅哭出來。

    是因為不捨得,由此可知家是多麼溫暖。

    我的感覺是麻木,無論走到哪裡,我所認識的。人,只得一個傅於琛。

    斜眼看曾約翰,他一臉興奮之情,難以抑止,看來想脫離牢籠已有一段日子。

    同樣是十七八九歲的青年人,對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,甚至極端相異,都是因為命運安排有差距吧。

    飛機旅途永遠是第四空間,我們都飄浮在艙內,窗外一片雲海,一不小心摔下來也就是摔下來了。

    青年人坐得超過三小時便心煩,到處走動,吸菸,玩紙牌,聊天。

    只有我同曾約翰不喜移動。

    我看小說,他打盹。

    有一個男生過來打招呼:「喂,好嗎,你的目的地是何處?」

    我連頭都不抬。

    「架子好大,」他索性蹲在我身邊,「不愛說話?」

    他是個很高大的年輕人,樣子也過得去,他們說,朋友就是這樣結交的,但我沒有興致,心中只有一宗事一個人,除此之外,萬念俱灰。

    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說上。

    大個子把我手中的書本按下,「不如聊聊天。」

    身邊的約翰開口了:「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,還不滾開!」他的聲音如悶雷。

    我仍然沒有抬頭。

    「喂,關你什麼事?」大個子不服氣。

    「我跟她一起,你說關不關我事。」

    約翰霍地站起來,與大個子試比高。

    大個子說:「信不信我揍你。」

    約翰冷笑,「我把你甩出飛機。」

    對白越來越滑稽,像卡通一樣。

    侍應生聞聲前來排解。

    我放下手中的《紅樓夢》,對大個子說:「你,走開!」又對約翰說:「你,坐下。」

    大塊頭訕訕地讓路,碰了不大不小的釘子。

    約翰面孔漲得通紅,連脖子也如是,像喝醉酒似的,看上去有點可怕。

    「何必呢,大家都是學生。」

    約翰悻悻地說:「將來不知要應付多少這種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把書遮住面孔,假寐,不去睬他。

    沒想到他發起瘋來這麼瘋。

    在等候行李時,看見大塊頭,約翰還要撲過去理論,那大個子怪叫起來。

    我用全力拉住約翰,「再這樣就不睬你,你以為你是誰!」

    這句話深深刺傷他的心,他靜止下來。

    接著幾天忙著布置公寓,兩人的手儘管忙,嘴巴卻緊閉。

    沒有約翰還真不行,他什麼都會做,我只會弄紅茶咖啡與鮪魚三文治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選對了人。

    唉,傅於琛幾時錯過呢?

    比起同年齡的人,他都遙遙領先,何況是應付兩個少年。

    曾約翰強烈的自尊心發揮淋漓盡致,一直扮啞巴。

    「我得罪你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自己心情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知道我帶的是什麼了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把臥室布置得像家一模一樣,把那邊一切都抬過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非這樣不能入睡。

    約翰又漸漸熱回來,恢復言笑。

    我古怪?他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    「來,」我哄他,「過來看我母親的肖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令尊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不知道,沒人告訴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照片也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一無所有,一片空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也好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啼笑皆非,「什麼叫做也好,你這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他伏在桌子上,下巴枕在手臂上,「我完全知道父母的為人,然而也如隔著一幢牆,豈非更糟。」

    這話也只有我才聽得懂,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。

    我對父親其實有些依稀的回憶,從前也緊緊地抓著,後來覺得棄不足惜,漸漸淡忘。

    記住來幹什麼呢?他刻意要把我丟棄,就當沒有這件事好了。

    「或許,將來,你與他們會有了解。」

    約翰笑了,「來,說些有趣的事。」第六章  要入學了。

    考慮很久,他進入工程系,比較有把握,時間縮為四年,同時畢業後容易找事做。

    他說他已是超齡學生,要急起直追。

    一分鐘也不浪費,約翰是那種人,他熱愛生命,做什麼都勁頭十足,與我的冷冰冰懶洋洋成為對比。

    每天他都來看我,我總是被他捉到在躲懶。

    不是在沙發上盹著,就是邊吃零食邊看球賽,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。

    約翰說我從不刻薄自己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」,我說,「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,你永不知道惡運幾時來臨,不要希企明天,趁今天,享受了才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樣灰色的論調!」

    「世界根本是灰色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的房間卻是粉紅色。」我哈哈大笑起來,心底卻隱隱抽動,似在掙扎。

    「功課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有聽過讀英國文學不及格的學生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承鈺你說話永遠不肯好好給人一個確實的答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傅於琛有無與我們聯絡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每夜與他通一趟電話,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……有無說起我?」

    「有,每次都說起你,他關心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有沒有說要結婚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他不會同我說那樣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卻並沒有與我通信。

    「明天下午三時我到史蔑夫圖書館等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約翰走後,回到房內,開了錄音機,聽傅於琛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都是平日閒談時錄下來的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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