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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白蘭花香得人迷醉,桅子花一球一球開著。
整天泡在水中,皮膚曬成金色。筆記讀得滾瓜爛熟,成績五優三良。所盼望的日子到達。
結識了同學以外的朋友,有一組人要拉我當他們實驗電影的女主角。
像我這樣的女子,也漸漸為人接受,破了孤寂。
仍與曾約翰有來往。
時常作弄他,老說:「自從那次撞車後,記性就不行了,誰叫你不好好看住我。」
而他,總是裝出很懊悔的樣子來滿足我。
他益發英俊,很普通樸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,真是好看,夏季,總是白襯衫白卡其褲,頭髮理得短短,完全與時代脫節,另具一格。
馬小姐都欣賞他,老說:「承鈺,約翰與你的氣質真相配。」
我尊敬他。
但有什麼用呢,我的愛不夠用,不足以給別人。
約翰還在儲蓄。當我們年輕的時候,總以為除了劍橋大學,沒有學校能夠配得起我們。而一切困難,總會得有辦法克服。約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讀書。
他也不斷投考獎學金,也獲得面試機會,可惜永遠有人比他更有為更上進。
傅於琛在一個夏夜,對我說,要把我送出去。
「不,我要賺錢。」
「中學畢業賺什麼錢?」
「師範學院已錄取我。」
傅於琛一點反應也沒有。
我說下去:「有宿舍,可以搬進去住,申請助學金,不必靠人,將來出身,也算是份上等職業。」
他似沒有聽到我說什麼,「我叫曾約翰陪你去,他也會得到進修的機會,一切合你理想。」
「我要獨立。」
「曾約翰得到消息,開心得不得了,雀躍,說是最值得做的保姆。」
「你沒有聽我說什麼。」
「曾約翰已選定念建築系,你如只讀法律,大家七年後回來。」
我為他的態度震驚,這完全不像他,太過幼稚。
接著他喃喃地說:「七年……你正當盛年,而我已經老了。」
我啼笑皆非,「不不不,」大聲說,「你不會老,而我也不會與約翰到外國去。」
傅於琛終於作出反應,他雙眼閃出晶光,凝視我。
「咱們走著瞧。」他說。
他就是那樣。
約翰第二天來找我,一臉紅光,精神奕奕,興奮得眼睛都亮了。
我坐在泳池邊。
影樹一頭一腦開著紅花,陽光自羽狀葉子星星碎碎漏下,使人睜不開雙眼。
他告訴我他有多麼快樂。
長了那麼大,他才第一次知道如願以償的歡欣有這麼大。
我很替他高興。
一早晨他滔滔不絕談著,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他興高采烈,誰,是不是我?也許是,我對他總有點冷眼旁觀,無法全部投入。
待他說完了,我才開口。
「約翰,陪我去一個地方。」
「自然,哪裡?」
「師範學院。」
約翰要開車送我,我不准。一定要乘公路車去。
那天是個熱辣辣的艷陽天,我們轉了兩程車,還得步行一段路。
車上我一句話也沒說,淨用手帕抹汗。
下車後走山路,一點遮蔭的地方都沒有,這時如果下一場雷雨,必然渾身通濕。
正午太陽的投影只得腳下一搭小小黑影,約翰不出聲,緊貼一旁照顧我。
他的白襯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。
他沒有問問題,我真感激他沒有問。
到了學校門口,一大群新生在辦入學手續,我趨向前。
約翰詫異了,「這不是你的地方。」他說。
我虛弱地說:「讓我看看清楚。」
我們巡視課堂,看過之後,心中有數,再經過飯堂,坐下喝一杯茶。
碰到女同學,她愉快地介紹姐姐給我,姐姐明年就可畢業,十分擔心出路。
「出路,為什麼?」
「教席極少,畢業生太多,許多時畢業等於失業。」
但姐妹倆還是熱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參觀。
她們看了約翰一眼,咭咭地笑,請他在會客室稍候。
宿舍是間打通的大房間,每人一張床,一共五個床位,臥榻邊一隻小茶几,浴室在走廊盡頭。
我蒼白地想:這個簡陋的地方像哪處?
對了,像兒童院,同孤兒院的設備一模一樣。
當眾穿衣脫衣,當眾熄燈睡覺,醒來每朝取過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臉刷牙……
不行。
同學姐妹的熱心推薦介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,只見她們嘴唇蠕動。
我一陣暈眩,伏在牆上嘔吐起來。
她倆慌了,我掙紮下樓,叫約翰的名字。
他過來扶著我,很鎮靜地說:「承鈺你中暑了。」
他立即打電話叫司機來接。
在小小會客室中,他細聲說:「這不是你的地方。」
我靠在他肩膀上,緊閉著眼睛,沒有言語。
烏雲集在天空,豆大的雨點落下來,一陣雷雨風吹得會客室中幾份舊報紙七零八落。
校園中受雨淋的學生都湧進來躲避,有人架起康樂棋台子。
人一多有股體臭味,是汗味,像膠鞋味,也許有誰的頭髮已多天沒洗了。
約翰輕聲說:「這不是你的地方。」
對同學姐妹來說,巴不得有群體生活的熱鬧經驗,因為在某處,另一個溫暖的家,關心她們的父母永遠在等她們。
這裡,這裡不過是學生營罷了,衣服,周未捧回去洗,愛吃什麼,吩咐母親預早煮下……
我不行。
我什麼都沒有。
傅於琛知道,曾約翰也知道。
車子到了。
約翰用手臂遮護著我出去,但雨實在太大,我倆還是淋濕了身子。
司機備著大毛巾,是約翰叫他帶來的,約翰沒有顧自己,先將我緊緊裹在毛巾內,然後狠狠打幾個噴嚏。
回到家中,傅於琛與馬小姐剛剛在商量不知什麼。
馬小姐詫異問:「到什麼地方去玩了,淋得如兩隻落湯的雞。」
傅於琛不出聲,假裝沒看見。
我在心中嘆息一聲,稍後約翰定會把一切告訴他。
我沒有病,約翰病了。
那種麵筋般粗的大雨,連接下了一個禮拜。
可以想像公路車上兵荒馬亂的情況,多少學生要在那條斜路上淋濕身子。
中學時就有同學到家政室借熨斗,熨干滴水的裙子。
而我,坐在司機開的賓利裡面,隔著車窗,一切不相干,大雨是大雨,我自捧著本書在車內讀。
這倒無所謂,然而不應天真到以為能夠到外面世界生活。
因為慚愧,整整一星期沒有說話。
想去探訪約翰,被他鄭重拒絕,等雨停時,他的寒熱也退了。
我們辦妥一切手續。
選的是間私校,念英國文學,一班只得十來二十個學生,與講師的比率是一點五比一。
學校在馬利蘭,春天一市櫻花,校園內幾乎看不到別種植物,春風一吹,花瓣密密落下,行人一頭一身都沾滿粉紅色。
我將在那裡度過數年。
約翰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,獨門獨戶,環境雅致,他自己住宿舍里,但每日來管接送。
但我仍覺寂寞悲哀。
為什麼不能咬緊牙關度過那兩年呢,有同學作伴,不會太難過,她們可以,我也應該可以。
傅於琛說:「但你有選擇,她們沒有。」
臨走那夜,我們談到深夜。
「但這條路不是我應走的。」
「告訴我為什麼。」
「我有什麼資格領這個情。」
「曾約翰卻沒有這種想法。」傅於琛說。
「他同我說,他打算償還你。」我說。
「是嗎,你認為他做得到嗎?」
「至少他為你做我的保姆,這是他的職責。」
「你也有職責。」
「那是什麼?」
「你令我快樂,完全無價。」
「也事過情遷,現在你要把我遣走,好同馬小姐結婚。」
「說到哪裡去了。」
「那為什麼要我走?」
「讓你去進修,過數年你會感激我,知道有文憑與無文憑的分別。承鈺,你的聰明全走錯了筋脈,你看曾約翰多麼精靈。」
我微笑,「是的,你說得對,我沒有半分打算,不懂得安排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