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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「『為什麼』。」我給他接上去,「為什麼?」
他沉著地說:「我家比較淺窄,人口又多,沒有私人角落,不方便招呼客人。」
說了這麼多,他的意思是窮。
我很詫異,心中有些佩服,於是不再言語。
沒想到約翰會再說下去,「弟妹多,父親是小職員,家中難得見到一件奢侈品……承鈺,你不會明白吧,在你的世界裡,什麼都多得堆山積海。」
我忽然感動了,有人比我更不幸呢,我不自覺地把手按在約翰的手上。
「我仍在用功,希望考到獎學金出去,同時,至少,」他語氣有點諷嘲,「希望儲蓄買一條時興式樣的褲子穿。」
我連忙說:「不不不,最討厭喇叭褲,待潮流過去,你便會知道這是多麼荒謬的款式,瞧,我也不穿那些。」
約翰笑了。
他有他的憂慮,有他的愁苦,但同時他心中也有許多許多許多希望,這是他與我不同的地方。
傅於琛與馬小姐還沒有回來。
只給我寄來一張甫士卡。
看到之後,吃一驚,不但卡片式樣熟悉,連那張花鳥的郵票也一模一樣。
跟我收到的第一張明信片完全相同:寄自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埠,寥寥幾行糙字,簽名式似花押,所不同的,收信人不再是惠叔,改了我,郵戳上的日期,晚了八年半。
傅於琛這樣有心思,真沒想到。
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,還花時間精力來玩遊戲,為著討小女孩歡喜,更加難得。
把舊名信片取出對比,簡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別,但物是人非,環境轉變太大,唯一相同的是,仍不知,明天的我,何去何從。
快快畢業,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餬口的職業。
約翰詫異地說:「你瘋了,怎麼會想到要出來做事,非常吃苦的。」
「依你說怎麼辦?」
「讀書,一直讀書,什麼都不做,讀遍歐美名校。」
約翰愛讀書,但家境不好,不能如願。
「你以為人人都似你。」
「不騙你,出來社會鬥爭會令人減壽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太過敏感,許多人都認為是生活一部分。」
「你呢,」約翰問我,「你麻木不仁,故此不怕?」
怕。
怕得要死,但更怕無依無靠無主孤魂似的生活。
傅於琛同馬小姐仍沒回來。
我與約翰什麼都談過,再說下去就得論婚嫁了。
也幸虧有他,他比路加成熟,我頗喜歡他,暗暗決定要幫他忙。
主人不在,汽車夫日日仍然把車子駛出來,打磨拂拭,車子部部精光鋥亮,可以當鏡子用。
傅宅的車子全部黑色,古老樣子。
約翰說:「將來我買一部開篷車,載你滿山走。」
「我們也有開篷車,你會開嗎?」
「會。」
「有無駕駛執照?」
「剛剛拿到。」
我把車房門打開。
曾約翰立即吹口哨。
「漂亮的車是不是?」
他點點頭。
「沒開過幾次。」也沒載過我。
傅於琛很快對它喪失興趣,因開車需要集中精神,而他心中旁騖太多。
「我們這就可以滿山跑。」
約翰搖搖頭,「將來,將來我自己買車。」
這人瞎有志氣,我笑,「將來,將來都老了。」
「老怕什麼?總要是自己的才作數。」
「好好好,那你教我開。」
「不行,我替你找教車師傅。」
「你看你們,全似算盤子,撥一撥動一動,乏味。」
「『我們』,還有誰?」他不悅,「別拿我比別人。」
曾約翰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孩子,將來會否憑這一股傲氣竄出來?
過一口,他替我找來教車師傅。
師傅開的是一輛龜背車,一眼看到便哧的一聲笑出來。
約翰說:「學三兩年,開熟了去考駕駛執照也差不多了。」
居然有大男人作風,看不起女流。
傅於琛仍未歸來。
我找到開篷跑車的鎖匙,緩緩開出車子,趁夜,在附近兜風。
開頭只敢駛私家路,漸漸開出大馬路。
車子駛回來時沒有停泊好,司機發覺,說我數句,被我大罵一頓。他深覺委屈,以後不再多事。
高速使人渾忘一切,風將頭髮往後扯,面孔暴露在夜間空氣中,尤其是微雨天,開篷車更顯得浪漫,回來衣履略濕,又不致濕透,留下許多想像餘地,像什麼呢,說不上來。
沒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麼,開了車內的無線電,在停車彎內坐一小時。
連約翰都不知道。
他不過是傅於琛另一個眼線,我太曉得了。
終於出了事。
這是必然的。車子撞上山邊,幸虧是玻璃纖維的車身,即時碎成梳打餅乾模樣,人沒有受傷。
我受驚,被送到醫院去觀察。
再過一日,傅於琛就回來了。
我知道他與醫生談過,但沒有到醫院來看我。
出院回家,他也不來接,舊司機已被辭退,由新人接送。
他坐在安樂椅上,若無其事地看著我,手隨著音樂打拍子。度假回來,他胖了一點,更加精神奕奕。
「一部名貴汽車就此報銷。」傅於琛說。
我說:「可不是。」
「將來年紀大了,尾龍骨什麼地方痛起來,可別怪人,也許就是這次挫傷的。」
「我向來不怪任何人。」
「嘖嘖嘖,這麼口響。」
「你走著瞧好了,再也不抱怨,再也不解釋。」
傅於琛訕笑,「要不要同我三擊掌?」
我不響。
「下次要再出事,我才不會趕回來。」
我詫異:「你去了也已有個來月,也應當回來了。」
他感慨地說:「歐陸的小鎮如仙境般,誰想回來?」
我索性詛咒他,「那你乾脆早登極樂也罷。」
他哈哈大笑起來。
「我有一事求你。」
他一呆。我字典中沒有這個「求」字,因為極度的自卑,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。
「關於曾約翰。」
傅於琛留神聽。
「他愛讀書,如果你可以幫助他,未嘗不是美事。」
「你叫我資助他?」
「是。」
「學費不便宜。」
「同撞爛的那部跑車差不多。」
他笑,「你知道就好。」
「對曾約翰來說,這筆資助可以改變他一生。」
「怎麼用錢,我自有分數。」
「投資在他身上是值得的。」
「看,一個孩子竟教傅氏投資之道。」
「不是有個大亨說過嗎,人是最難得的資產。」
「你對曾約翰似乎很有好感。」
「我不否認。」
「他誠惶誠恐,怕得不得了,以為我會怪他准你開車。」
「他?關他什麼事。」
「我也這麼說,周承鈺腦子想些什麼,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。」
「不過他是讀書好材料,他是那種捧著字典也看得其味無窮的人。」
「承鈺,天下有太多的有為青年,毋需刻意栽培,總會得出人頭地闖出來,不用你我操心。」
「像你,是不是?」
「我會考慮你的建議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我不要你恨我。」
我沉默。
「你可有收到我們的明信片?」
「我們」這兩個字特別刺耳,我漠然抬起頭,「明信片,什麼明信片?」
站起來回房間去。
當夜做夢,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的街頭等計程車,身邊有兩隻行李箱,不知誰把我趕了出來,啊,寄人籬下是不行的,箱子那麼重,太陽那麼猛烈,伸手擋住刺目的白光,沒有哭,但眼前泛起點點的青蠅,即使在夢中,也覺心如刀割,這噩夢將跟隨我一生,即使將來名成利就,也擺脫不了它。
滿額滿背的冷汗使我驚醒,喘息聲重若受傷的獸。
仍然沒有哭。
翌年就畢業了。
這一年像拖了一輩子。
夏季似一輩子人那麼長。
蟬在土底下生活數年,破土而出,只叫了一個夏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