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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但我已開始穿黑色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買所有的衣服,都是他挑的。

    都是在膝頭以下的寬裙,料於軟熟,有風會貼在腿上,我同時代百分之百脫節,同學的裙都僅僅遮住臀位。

    無論傅有多忙,都不忘替我打扮。

    頭髮,不准熨,必須長過肩膀,不給穿高跟鞋,雙雙鞋都是小圓頭淺淺的,像舞蹈鞋。

    游泳時,通常穿一件頭黑泳衣,梳馬尾巴。

    像來自另一個星球。

    所以男孩子都不來追我。

    女同學見義勇為,替我化起妝來,但每次回家,總要擦得乾乾淨淨,太像個賊,我厭倦。

    也有給傅於琛抓住的時候。

    他並不罵。

    但三日後帶回來一本畫冊,叫我看。

    畫家是畢卡索,畫叫馬尾女郎,模特兒是碧姬芭鐸,傅於琛說:「這是你學習品味的時候了。」

    後來都沒有畫過眼睛,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樣的口紅,一整個抽屜都是,密密麻麻,幾百管。

    喜歡搜集東西,是因為沒有安全感,這是後來心理醫生說的。

    下午,同學散去,回家吃晚飯,趁泳池換水前,獨個兒遊了十多趟。

    已經很疲倦,天又近黃昏,拉住池邊想爬上去,竟沒成功,滑下,再試一次,又乏力落水中。

    有人伸出他的手。

    我抓住,被他拉上去。

    水濺濕他灰色麻布西裝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誰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想必是傅小姐了。」他微笑。

    我罩著大毛巾,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時間近黃昏,無論什麼都罩著一層灰網與一道金邊,看上去特別有氣質,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,不禁矜持起來。

    這時傅於琛緩緩走出來,閒閒地說:「哦,你們已經認識了。」

    陌生人笑說:「讓我介紹自己,我叫鄧路加,是傅先生的助手。」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,我一言不發走回屋內,像是被得罪那樣。

    更衣下樓時,鄧路加已經離去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樣?」傅於琛問我。

    「你指那人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你故意安排的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需要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自己會找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見你動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要你安排,你以為每個人都是棋子?」

    「承鈺,不准用這種口氣說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喜歡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還未認識他。」

    經過安排認識的男朋友,多麼反浪漫!

    太令我氣餒,為什麼沒有人追呢,如果男孩子排隊在門外侍候,傅於琛就不敢做這種殺風景的事。

    嚮往偶遇,在極端不可能的情形下,他見到我,我看見了他,心碰碰地跳,手底出汗,知道大限已至……多麼好,將來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。

    忽然想起來,「我母親第二次婚禮記得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,我認識你的那一天。」他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為什麼在場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她的老同學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你沒收到帖,或是收到帖子沒空去,或是到了那裡只與新娘握手就走,我們就見不到了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接下去,「當日我的確另有約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女方慡約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那麼大膽?」我覺得不可思議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眼神溫柔,看著我微笑。是,在我心目中,他是最好的,沒有人應該拒絕他。

    他說下去,「當時遺產問題並未明朗,我不過是一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,誰會對我忠心耿耿?」

    「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只有七歲。」

    我也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但必須承認那已是極大的鼓勵,」傅於琛回憶,「足令我恢復信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女生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不記得她的名字了,只知道是一個酒店的經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一定後悔終生。」我誇張地說,「直至永遠,她都會對旁人說:大名鼎鼎的傅於琛,他曾經約會我,但我沒有去,嗚嗚嗚嗚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笑意便濃,他說:「真的,這簡直是一定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倆哈哈大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傍晚,只要他有空,便開一瓶酒,用辱酪送,談至深夜。

    「可曾對我母親有意思?」

    他搖搖頭,「學生時期,她是個可愛的女生,可惜我們不接近,也許我較為孤僻,且又不是高材生或體育健將,誰會對我另眼相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接到帖子,只想:第二次結婚了,倩志永遠要出風頭,什麼都要搶閘做。到那日,悶悶不樂,無處可去,只得到婚禮去呆著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默默地聽。

    「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期,」隔一會他說,「承鈺,你是我的小火焰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。

    永遠不會告訴他,開始喜歡他是因為他寄來的明信片上有美麗的郵票,就那麼簡單。

    「晚了,睡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要再見到那個鄧路加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我仍保留那張甫士卡。

    我有一隻年齡比我也許還大的洋鐵餅乾盒子,那張明信片在它裡面保存著。

    因為生活太無常,故此努力保留瑣碎的東西,抓住它們,也似抓住了根。

    將來老了,將會是那種買十個號碼收租的老太婆。

    鄧路加時常來。

    有時一個人坐在偏廳看書,老厚的一本英語小說,一下子看完。

    沒有人睬他,傅於琛少回來,我則做功課,只有傭人隔一會替他換杯熱茶。

    肯定鄧路加視這為工作的一部分,一邊坐一邊收薪水,何樂而不為,多沒出息。

    他並沒有纏上來,可見對我並沒有發生真正的興趣,這太過令人懊惱,過了幾個星期,反而與他攀談。

    聽見我同他說話,鄧合上他的《鼠阱》。

    「好看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精彩絕倫。」

    「能借給我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請便,我再去買。」

    「每次你只來這裡讀小說?」

    他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覺得浪費時間?」

    可惡,他仍不回答。

    「告訴我,傅於琛的女朋友長得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鄧路加詫異我直呼父名,揚起一條眉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他說:「不知你指哪一位?」

    非在他嘴裡得到消息不可,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開來。

    嘆口氣:「你總明白孩子對後母的恐懼。」

    鄧路加略略動容。

    「倘若她不容我,怎麼辦呢」」臉上的憂慮倒不是假裝的。

    「不會的,馬小姐人品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姓馬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連這個都不告訴我。

    「她為人開通嗎,是不是你們的同事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別太擔心,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。」鄧先生說。

    我深深嘆息一聲,兩隻手托住頭,像是不勝負荷。

    「你還是小孩子……我帶你去看部電影如何?」

    真被他逗樂了。

    原來鄧以為他擔任著一個保姆的角色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任務到底是什麼呢?」

    他老老實實地說:「帶你出去玩,令你開心,開頭還以為你至少已中學畢業,誰知還小白襪,棒棒糖,你有多大,十五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還是小孩子,唉,多麼希望可以長大成人。你呢,你什麼年紀?」

    「二十三了。」

    趕緊作一個艷羨狀,「真了不起,你可以同二十多歲的小姐來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喜歡比較成熟的女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喜歡比較成熟的男性。」

    他靦腆地笑,以為我指的是他。

    太妙了,簡直是最佳娛樂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你心目中的人,該比馬小姐大?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約比她小一點,不過似她那般氣質差不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時常到寫字樓來吧?」

    「一星期總有一兩次來找傅先生吃中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照你所說,你選擇的女性,都是正派的,像馬——她叫什麼名字?」

    「馬佩霞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我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
    「做功課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看電影?」

    「不了,」我溫和地說,「你說過,你只喜歡成熟的女性,我只得十五歲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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