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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只不過問問而已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應問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樣下去,有許多麻煩會接著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像什麼?」

    他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你又要結婚?」

    他看著我微笑,「女兒都這麼大了,還有誰要嫁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賴在我身上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其實跟了你母親去,一了百了,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,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沒有其他孩子?」

    「他會厚待你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喜歡他。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也是,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,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。」

    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,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。

    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。

    躺在床上,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,他雙腳有時會經過。

    一整夜都如此。

    我用一隻手撐著頭,呆呆看著那條光亮,直至目澀。

    後來終於眠了一眠,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著傅於琛留下來,滔滔不絕地依著同一個劇本作交代,累得賊死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。

    自從那場夢之後,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,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,況且我並無親友。

    同學中沒有知己。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,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,迷唱片騎師,看電影畫報,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,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。

    還都是小孩子,毫無疑問。

    不過我喜歡她們,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,不然生活何其孤苦。

    放學時四周圍張望,恍然若失,連惠保羅都不來了。

    所以,什麼頭暈顛倒,山盟海誓,得不到鼓勵,都是會消失的,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,把我交回母親?

    真令人擔心。

    剛要上車,有人叫我:「喂,你!」

    我轉頭,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,一臉厭惡地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「這封信交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接過信。「我已同惠絕交,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人呢?」

    「被他母親鎖起來,不准他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啊。

    那男孩子罵我一句:「害人精。」他走了。

    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,把惠二的信順手送進字紙籮。

    害人精,他說。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多麼簡單光明,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。

    沒想到在多年以後,還要碰見這個不知名的小男孩,小男孩已變大男孩,但他價值觀念難持不變。

    但日後,一直沒有再碰到惠二,他扮演的角色,不過是要把好友帶出來給我認識,任務完成,他可以淡出,命運旅途中,每個人演出的時間是規定的,冥冥中註定,該離場的時候,多不捨得,也得離開。

    以為傅於琛還沒有回來。

    進書房去聽唱片,看到他坐在高背安樂椅里,閉

    著雙眼,像是睡著了。

    聽得我走近,睜開眼睛。
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消息?」我問

    「消息倒是有,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壞消息。」

    我陡然緊張,「說給我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卡斯蒂尼尼已說服你母親,不再堅持要你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我拍手雀躍,從書房一頭跳到另一頭,旋轉著,歡呼著,半晌才停下來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並沒有參予我的喜樂,他在一邊靜觀。

    「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或許我害你一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人可以害任何人,除非那個人願意被對方害。」

    他啼笑皆非,「你懂什麼,道理一套一套,不知所云。」

    大概只有他,才有資格對我這樣說話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以後再也別想甩掉我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凝視我,「你也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禁不住緊緊擁抱。

    母親放棄我的原因,有好幾個。

    首先,她對我失望,我對她要多遙遠就多遙遠。

    第二,她一口氣已出得七七八八,狠狠地罵了傅於琛並且恐嚇了他。

    第三,卡斯蒂尼尼應允她一份大禮,假使她肯放手。

    她放了手。第四章  母女之情不外如此。

    我已長大,她正想挽留盛年,一個高大不聽話的半成年女兒很容易造成負累,她不是不聰明的。

    將來有誰嚕囌她,她都可以說:「為了她幾乎打官司,但是她不要跟我。」

    除了傅於琛,我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負累。

    我們之間的關係從暫時轉為永久性。

    接著的一年,乏善足陳,除出我又長高三厘米,除出傅於琛又賺了許多錢。除出陳媽告老回鄉,除出老房子要拆卸,除出傅於琛交了固定女朋友。

    預期發生而沒有發生的事包括:並沒有許多男生追求我,他們都嫌我怪。我並沒有考第一。卡斯蒂尼尼還活著,自母親寄回來的照片中,他顯得很精神。

    母親又胖了,老得很快,兩腮的肉掛下來,夾著原來的尖下巴,看上去似有五十五歲,再過幾年,若不小心,人家會以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。

    她太放心,一定是因為過得不錯,真是好,忍不住替她高興,她也辛苦了好久。

    這樣的心平氣和,全是同傅於琛學的,我倆不對任何人生氣,除了對方,一言不合,立即炸起來,互相吼個不停,但對別人,總是無關痛癢,可忍則

    啊是,他的新女朋友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為此嚴重警告我,他說:「不准你同她接觸。」

    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間公寓裡。

    這是傅於琛的壞習慣,也是許多男人的壞習慣:管她吃管她住,她逃也逃不了。

    中學畢業之後,定要離開這個家,嘗試獨立的生活,即使這樣,也不表示是要離開傅於琛。

    只是想憑自己雙手賺得生活,證明跟傅於琛,不是為了一個安樂的窩。

    年輕的時候總要證明這個證明那個,左證右證,永遠的結論便是人家錯自己對。人家上進,那是因為他爬得似條狗,人家略為逸樂,那是腐敗墮落,終是沾沾自喜了。

    十五歲時,最想證明傅的女朋友與我,是兩回事。

    她是成年人,我是孩子。

    孩子總是無辜的犧牲品,孩子沒有力,像我,能做什麼,可以到哪兒去呢,馬上原諒自己。

    傅生氣的時候會說:「跟你母親去,去去去。」

    吵架時他說的話十分幼稚。

    為了報復,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隻全部扔掉,讓他早上找鞋子時似做惡夢。

    很小開始,已學會與男人鬧意氣,怎樣三個禮拜都不與他說話,他走過我身邊,也似透明……

    深夜,趁他沒有回來,把所有的音樂盒子上足發條,躺在床上,讓它們各自為政,奏出不同的曲於,開頭十分嚕雜,然後逐只停下來,直至靜止。

    他不過出去跳舞罷了,這隻音樂叫圓舞。

    至終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,因為這是舞的定律。

    不過我未必在原位等他。

    我要找個好過他百倍的男友。他會對他說:「走走走,承鈺現在同我在一起,由我保護她,由我愛惜她。」

    這樣想時,得到很大的滿足。

    真是幼稚,當然我會站在原位,即使有更好的人來,也不會跟他走,卡斯蒂何嘗不想照顧我。

    很小便發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。

    得不到,誰稀罕,同他扮個鬼臉還來不及。

    老房子拆掉後,蓋了大廈,我們沒有搬回去,一直住外頭。新居在海灘邊,每早要開三十分鐘車才到學校。陳媽走了以後,老司機也退休,一切不停地變,可以感覺到都市的節奏越來越緊,傅於琛很少在家。

    老房子裡,總有抹不淨的灰,陳媽並沒有督促幫傭日日勤拂拭,轉彎抹角的地方有時可在灰上寫下電話號碼,隔三個月半年數目字還可以保留。另有一番味道,老房子就是老房子。

    新居不一樣,一點塵都沒有,兩個女工寂寞至死,只得不停地東抹西抹,永遠在抹。

    清潔溜溜,令人惆悵,太整齊了,家似酒店。

    一星期有時見不到傅於琛一次。

    我也寂寞。

    周未招待同學來游泳,有點心茶水招待。她們都已有異性朋友,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。

    那時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,粉紅色底子,蘋果綠大圓點,為求刺眼,在所不計,頭髮梳得蓬蓬鬆鬆,綴一隻小蝴蝶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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