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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,一看之下,吃一大驚,他簡直是沒有鬍鬚的聖誕公公,雪白的頭髮,粉紅色麵皮,個子小小,穿得十分考究,最討人喜歡的還是他和藹可親。

    我從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還這樣活潑。

    母親是操著步伐踏進來的,趾高氣揚,神氣活現,老義大利在她身後,替她挽著皮大衣,看到我一臉不以為然,居然向我擠擠眼。

    我嗤一聲笑起來,積鬱去掉三成。

    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,這種形容詞是用來描述母親的,她衣著華麗,手指上戴的鑽石像龍眼核那麼大,我忽然覺得她似卡通人物,因為根本沒有這樣的真人。

    大家坐下來,她夸啦啦地用英語稱讚我:「……出落得似一個美人兒,基度,你看到沒有,我年輕的時候,便同她似一個模子印出來般,看到沒有?」

    最悲劇的一點是,母親說的屬實,我記得十分清楚,才十年而已,十年前她還十分嬌俏可人,歲月環境對她最最無情。

    我繃緊的臉略為鬆弛,沒有人會相信母親曾經年輕過,當我老去,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,人們是否也會吃一驚:噫!這是誰,這麼大聲,這麼驚人。

    想到他朝吾體也相同,我默然。

    可憐沒有人知道母親其實並不是那麼老。她與義大利人一起時,才四十不到。

    她學會了揮舞雙手,做出誇張的動作,格格大笑,伸出尾指去抹眼淚,那時以為她激動過度,後來才知道是淚腺不受控制。

    她很快活,對過去不再後悔,大聲說:「我的腰身最細的時候才二十一-……」

    學校正在用公制與教新數,於是我覺得她落後了。

    她指使陳媽為她做咖啡,這裡像一直是她的家,她從來沒有離開過。

    我呆呆看著她演出,一時不知如何應對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維持沉默。

    好不容易吃完一頓飯,歷時兩小時,坐得眾人腰酸背痛,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,像是有鋼筋撐住似的,若無其事,他又是老番,不能說他靠服食長白山人參,他一直微微笑看著母親,誰知道,或者他真的愛上她了。

    喝咖啡的時候,話入正題,母親說:「承鈺,意國是個極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,你會喜歡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敷衍他說:「華僑很多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理他們,與基度卡斯蒂尼尼來往的都是有勛銜的義大利人,即使那樣,我們家裡也時常高朋滿座,」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,遞給我,「這是我們的家,十一間睡房。」

    我接過,並不翻閱,只是說:「或許在暑假,我會來探訪你們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站起來,「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蘭地,此刻去取來。」

    母親也問:「化妝間在哪裡?」

    這一站起來,小腹更加隆然,她的衣服總是穿小了一號,大抵專挑在下午,肚子空餓時去試身,不肯承認胖。

    會客室只剩我與老意兩個人。

    他同我說:「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,還沒人與我們介紹過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「周承鈺。」伸出手。

    他吻我的手背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可以聊聊嗎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喜歡她,是不是?」他精靈地洞悉一切。

    「你呢,」我問,「你喜歡?那麼吵,像只收音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正是我需要的,」他眨眨眼,「有時放廣播劇,有時放音樂,令我覺得熱鬧,不感寂寞。」

    我再一次對他另眼相看。

    「他懂得欣賞伴侶的優點,茫視她的缺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還年輕,你現在不明白,」他溫柔地說,「倩志是個值得愛惜的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大概也要等到將來,我才會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是你母親,原諒她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會討厭我吧?」他詢問我。

    衝口而出,「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願與我們一起生活?」

    我低著頭。

    「米蘭是個美麗的城市,最好的美術館,最好的風景,在夏季,空氣中充滿橙與檸檬的芬芳,處處開著大紅花、紫藤、扶桑、吊鐘,我們的冰淇淋最可口,你會喜歡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「聽上去像首詩。」

    「米蘭的確是首詩。」

    我搖搖頭,「不,」我說,「請你幫我說服母親,我不想到米蘭去。」

    他略感意外,「可是你在這裡,什麼名分都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,你還生她氣?」

    「也不是這樣的緣故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為著什麼?我保證你會與我合得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自己的雙手。

    此時室外傳來母親與傅於琛的爭執聲。

    老頭的雙眼一閃,他試探地問:「你不會是……可是,愛上了傅先生?」

    我感激得想擁吻他,只是看住他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啊,整張臉都紅了,耳朵也紅了。」他取笑我。

    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。

    「你可想清楚了?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屆時我也己成年,毋需任何人來接。」我續一句。

    「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。」

    老義大利人躺回椅子上,仿佛有點疲倦,嘆息-聲。

    「請幫我忙,說服母親,讓我留下來。」我懇求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看上去似一隻玉瓶兒,光芒自瓶內透出,人見人愛,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。」他的聲音低下去,他在思考。

    我急急地說:「為什麼你們不早點來?現在已經來不及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親愛的,你在暗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——」

    這時候,母親與傅於琛已走進會客室,打斷我們談話,兩人臉上都有怒意。

    母親坐下來,高聲說:「她尚是未成年少女,不管你們關係如何,我仍有權領回她,再不服,告你誘拐少女!」

    我臉色蒼白。

    看樣子她決定與傅於琛決一死戰,得勢不饒人,報他侮辱之仇。

    義大利人拉住她,「什麼事怒氣沖沖,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麼意思?嫌哪碗菜不好吃,嗯?」

    哄得她作不得聲。

    終於她挽起大衣手袋,悻悻說:「我下個月一號走,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,我掀你的底,叫你身敗名裂!基度,我們走。」

    義大利人嘆口氣,向傅於琛道別。

    他特地走到我面前,「安琪兒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是。」

    他壓低聲音,「我會儘量幫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大喜過望,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在我這樣的年紀,還能幫人,才是快樂。」

    「基度!」

    他吻我的臉頰,跟著母親走。

    一切像幕鬧劇似的。

    轉頭看傅於琛,只見他鐵青著面孔,一額角都是筋,像蚯蚓似的凸起。

    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髮,現在有了。並不像電影裡的中年男人,白在鬢腳,他的白髮多且雜,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。

    我坐下來,沙發座墊上有硬物,低頭一看,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。

    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,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範屋,母親分別在花園、噴水他、大廳、書房、跳舞廳,甚至是睡房擺著不同的姿勢。

    她搽了很濃的粉,還裝了假眼睫毛。

    我重重嘆口氣,我不再認識她。

    這本小小照片簿,後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,她始終沒有要回去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喃喃道:「他起碼有八十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只要他對她好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解嘲地說:「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,人家會說: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,他到底是她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屆時我多大,六十歲?」

    「倩志從什麼地方認識這位仁兄?」

    「誰知道。」我也問,「她又如何認得惠叔?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不回答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一定知道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想說她閒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並不喜歡她,為何還在這方面護著她?告訴我,她為何與父親離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最下流的男人,才說女人是非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她的女兒,我有權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也並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。

    他一直有他一套,他認為不對的,永遠不做,即使在自己面前,即使在我面前。

    接著他問我:「你可願意去米蘭?」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,覺得非常難過,「不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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