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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「但你有權結交朋友,你應爭取自由。」
他的朋友怒目瞪我。
我也白了他一眼:關你什麼事?
司機將車駛過來,我上車而去。
過一天,與女同學聯群結隊地放學,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,忽然,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。
「你!」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,「過來。」
女同學都嚇呆了,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,退至行人道一角,笑吟吟看牢他。
「有何貴幹。」
「你何苦騙惠保羅。」
「我騙他什麼?」
「你根本對他沒興趣!」
「說得一點都不錯。」
他一怔,「你說什麼?」
「我們只不過是孩提時的相識,他們兩兄弟一直欺侮我。」
「那你幹麼叫他等你?」
「你哪一隻尊耳聽見我叫他來等我?自以為仗義執言,不要臉。」
「喂,你別走。」
司機跑過來,「小姐,沒有什麼事吧?」
「我與同學討論功課,你先回去。」
「小姐,車子就在對面街上。」
他見司機走開,馬上說:「你敢與惠保羅對質嗎?」
「你是誰?」
「你不用管我是誰。」
「你是惠二的朋友。」我笑。
「你說得不錯。」他挺起胸膛,「你作弄他,我看不過眼,你是個壞女孩。」
他一臉憨氣,黑是黑,白是白,我忍不住笑起來,讀書,他可能比我高一兩年班,但做人,我段數比他高十級八級,十多歲的我已非常成熟,看到這樣的黃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。
當然,如果能夠知道將會發生的事,就笑不出來了。
「把名字告訴我。」
「以後別再難為惠保羅。」他怒氣衝天地警告我,然後轉頭走。
女同學都已散開,我登車回家。
做筆記做到半夜,聽到傅於琛進門來。
他過來找我,還沒抬頭就聞進一陣香味,還以為他請哪位女賓回家。
我深深嗅一下,「白色香肩。」
「什麼?」
「香水叫白色香肩。」
他笑著坐下,有點酒意。
「讓我猜,見到老朋友了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。」
「第一,你穿得很隨便。第二,喝得很高興。第三,司機沒出去接你,想必由熟人送你回來。」
「可猜到你在讀姬斯蒂的推理小說。」
我放下筆,「功課多得要二十四小時才做得完,人要是不睡覺就好,或像你那樣,只睡四小時。」
「承鈺,」他忽然說,「我剛才見過你母親。」
又回來了。
我清清喉嚨,「這次又要多少?」
「她不要錢,事實上她連本帶息歸還我,還謝我數十聲。」
我不明白。
「她情況大好,承鈺,她要領你回去。」
我不相信,失聲而笑。
「她丈夫與她一起請我吃飯,一切是真的。」
「即使她又抖起來,那也不過是向你炫耀,她要回我幹什麼,我們已是陌路人。」
「法律上她仍是你母親。」
我詛咒,「法律!」
「也許只是為了面子,」傅於琛嘆息一聲,「你母親向我要你。」
「那你說什麼?」我追問。
「我能說些什麼?」他苦澀地用手抹了抹面孔。
我合上書本,呆了半晌,恢復理智,同他講:「還有明天,明天再說。」
他點點頭,「我累極了,令堂,我真不明白她,永遠中氣十足,精神奕奕,過著華麗繽紛的生活……旁人只要與她一照臉,就已經覺得倦得會垮。」
「她現在是什麼樣子?」
「胖很多,到底是中年婦女了,聲音很響,有句口頭禪叫『你明不明白』一直訴說身體不好,五癆七傷,看上去卻非常結實,有些似勞動婦女,我不明白她從前的秀氣去了哪裡……」他用手撐著頭,喃喃說,「一晃眼大家都為生活侵蝕……」
「明天再說吧,明天又是另外一天。」
他看著我,「承鈺,」神情很是迷茫,「真不能失去你,我們與她斗到底,我們不能分開。」
他喝醉了。
隨後他倒在床上睡著,鼻鼾輕微而均勻地上落,我坐在床頭,拉開抽屜,數我珍藏的寶物。
一件一件,紗的披風,白色長手套,釘玻璃長管珠的手袋,假寶石的項鍊,成疊郵票本子,還有,還有會下雪的紙鎮……
就有這些是永恆的,實在的,屬於我的。不然我不過像一隻皮球,被踢到東,又踢到西。
說什麼事業將來,弄得不好,睡覺的地方都沒有,別人過太平日子的時候我也像打仗。
不是沒有至親在本市,外公外婆,祖父祖母,父親那邊還有叔伯兄弟,沒有人過問一句,我只有自己,及傅於琛。
天漸漸亮了。
手中拿著的是一隻小丑人型,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臉與纖細的手,眼睛低垂,臉頰上一滴老大的眼淚。
我們都是小丑。
母親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。
天已亮透,夜過得真快,短短數小時,才熄燈,合上眼,一下子又呈魚肚白,時間到底往什麼地方去了?
我無暇想這些,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對付。
而他們,卻一直埋怨我不像一個孩子。
傅於琛的酒醒了。
我們在早餐桌子上相見,他把昨夜與我母親會面的過程重複一遍,語氣頗客觀冷靜,與昨夜大有出入。
最後他說:「這件事影響你的前途,承鈺,你要考慮清楚,幸虧你已十五歲,已具獨立思考能力。」
他雙眼沒有看我,怕眼神出賣他。
「你母親這次嫁了義大利人,年紀雖不小,在米蘭做紡織生意,經濟情形卻很過得去,想來也不會虧待你。」
我靜靜聽著。
「他們今夜來吃飯,你還有一日時間考慮。」
我點點頭,站起來。
「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上學。」
「今日還上學?」傅於琛十分意外。
「是,一件管一件,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曠課。」
我捧起書包出門。
坐在車子裡才覺得雙眼澀倦,經過昨夜思考,我已有了主意。
一下車,就看見惠保羅與他的朋友攔在我面前。
這下子敢情好,索性把一口惡氣全部出在他們頭上。
「走開走開走開,我沒有時間同你們玩。」
「承鈺——」惠保羅纏上來。
「為什麼是我,嘎?」我厭惡地說,「我只見過你三次,幹麼一副可憐相,像是我拋棄了你?」我轉向他的朋友,「還有你,你這個沒有姓名的人,也陪著他瘋。去去去,我再也沒有精力了。」
惠保羅本人沒說什麼,他的朋友已經開口:「走吧,她當你似一條狗。」
惠保羅追問:「承鈺,你不是說一切從頭開始?」
「你誤會了,我不是指這種關係。」我推開他。
到課室坐下,只覺一邊頭隱隱作痛,什麼都來得早,包括頭痛在內,我苦笑。
今晚見到母親便要告訴她決定跟誰。
不知她會採取什麼態度,我用手捧著頭,這足以使我少年白頭。
挨到第五節課,司機進來,同我說:「小姐,傅先生已代你告假,現在接你回去。」
我嘆口氣,收拾書本離開課室。
傅於琛沉著臉,在書房中踱步,見到我,簡單地說:「她六點鐘到。」
「又提早了。」
「是」
「向你示威哩。」我微笑。
「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,切莫得罪女性,」傅於琛無奈地牽動嘴角,「上次我的確有點過分,竟然趁她失意時令她失威,女人太有辦法,一下子翻身爬上來,叫敵人吃不消兜著走。」
「你是她敵人?」
「為你的緣故,我與她反目成仇,」傅於琛笑,「現在與我爭的是女性,或許還有險勝的機會,將來與男人爭你,更不知是何局面。」
我看著他,他也看著我,兩人之間的距離起碼有十米,我仍然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溫柔漸漸融解我。
啊!他不捨得我。
而我也不捨得走。
在這個黃昏,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。
母親與她的義大利人遲到大半小時。
這是心理戰術,她要叫我們等,越等越心焦,氣焰上已經輸了,比她矮一大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