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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陳媽出來,我笑嘻嘻與她擁抱。

    她喜道:「高了,長高了。」

    這才發覺,上了年紀的人不知與小輩說什麼好,就以「長高」為話題,相等「你好嗎」。

    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,躺上自己的床,恍若隔世,突然感慨地想,能在這裡睡一輩子,也就是福氣了。

    並沒有急著找學校,但與舊同學聯絡上,同年齡到底談得攏。

    都訴說功課如何的緊,苦得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有幾個還計劃去外國念大學,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聽。

    一日約齊去看電影,本來四五個人,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,成為一大堆人,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,不能成排坐,於是改為喝茶。

    有一個男孩子叫我:「周承鈺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他,一點印象都沒有,「我們見過嗎?」

    他深意地說:「豈止見過。」大家詫異地起鬨,取笑我們。

    他比我大幾歲,面孔很普通,身體茁壯,實不知是誰。

    旁邊有人說:「自己揭曉吧,惠保羅。」

    一提這個惠字,我馬上想起來,是惠大,要不就是惠二,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。

    我衝口而出,「惠叔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咦,他們真是認識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老大還是老二?」

    「老二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,像了,惠大今年已經成年,不會同我們泡。

    我再問:「惠叔好嗎?」

    他雙手插在口袋裡,沒有回答。

    見他不肯說,也就算了。

    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。

    不知誰說的,欺侮人的人,從來不記得,被欺侮的那個,卻永志在心。

    在這個時候,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,不好相與。

    他故意坐在我身邊,無頭無腦地說:「大不如前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。

    「他又結了婚,我們一直同舅舅住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,我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你媽媽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,更年期,非常暴躁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最要緊的是,一直與我們在一起。」這是衷心話。

    「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,日子並不好過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他現在也嘗到這滋味了,天網恢恢。

    「你仍住在我們老宅?」

    「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。」我不客氣地搶白他。

    他氣餒地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他問:「你母親也陪著你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嗯。」不想給他知那麼多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。」

    他視我為知己,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。

    「那時我們好恨你,」他低聲地說,「以為是你的緣故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是為我的緣故?」

    「房子的事呀,為著你才要搬走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父親說,那人借款子給他,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呆,這倒是新鮮,第一次聽見。

    我顧左右而言他,「你好眼力,一下把我認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他詫異,「你?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,你太漂亮了,看一眼就知道是你。」

    這真是先兵後禮。

    「要是長得不漂亮呢?」

    惠保羅頗老實,「那就記不住了。」

    這小子有點意思。

    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,或者不是他的錯,不過我記得很清楚,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,導致母親離開我。

    不是不知道惠叔與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,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,我也不例外。

    當下惠保羅說:「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——?」

    「不記得了,」我溫和地說,「全部不記得了,讓我們從頭開始吧。」

    他大喜過望,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氣話。

    隔一日,他親自在門口等,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。

    雖不喜歡他,也有點高興,他猶疑著不敢按鈴,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出現,惠保羅急急避開,我匆匆放下帘子,拾起報紙。

    他開門進來,我同他打招呼。

    他笑,「報紙調轉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胸有成竹,「調轉怎麼看,當然是順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噫,試你不倒。」大笑。

    我更裝得若無其事,「幹什麼要試我?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,怕你心不在焉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是嗎,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怎麼認識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不認識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人家幹麼巴巴地跑了來站崗,手上還拿著花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的眼睛真尖銳,什麼都看見。

    「對,女孩子長大了,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。」

    他聲音中有點慨嘆。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漸漸便來了,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,小孩變大人,大人變老人,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戀愛結婚生子,就這麼多?」我問,「事業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?」傅於琛取笑我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不像?」

    「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,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,怎麼辦得了大事,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,從現在開始,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。」

    我呆呆地聽著。

    「十年寒窗,十年苦幹,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氣,才能有一份事業,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,大多數人只能有一份職業,借之餬口,辛勞一生,有多少人敢說他的工作是事業?」

    這是傅於琛第一次同我說大道理,我感動得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樣,承鈺,」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,「打個賭好不好?我栽培你,你下苦工,二十年後看誰贏得東道可好?」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,我站起來說:「好!」

    他伸出手掌,我與他一擊。

    他笑,「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,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?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他,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懷還是手段。

    「成功是最佳報復,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。」

    這句話決定了一切。

    惠保羅走了,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,沒人去理它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,叫我選修中英文。

    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致,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,調校鬧鐘,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,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,天亮讀到天黑,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,莫說是其他娛樂,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,陳媽嘖嘖稱奇,傅於琛卻氣定神閒,像是算準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。

    惠保羅後來又來過幾次,由我開門打發他走。

    用的藉口是「媽媽不想我這麼早同異性來往。」

    聽聽,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藉口,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異性說出,好讓他們落台,蠻以為只是老妖婆作怪。

    在惠保羅之後,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游泳,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,或是一個學期之後,因為屆時,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。

    當然也有例外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。

    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,脫下校服,便是晚裝,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,閃爍的顏色,每個月總有一次吧,我與他各坐長桌一頭,讓不同的客人猜測,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。

    他自然有女友,只是從不請到家裡來。

    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麼人,苦無機會。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,我已很懂得思想,有時也很納罕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,傅於琛的內心,到底打什麼主意,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,與他作伴。

    不過卻不怕,因與他熟得不能再熟,兩人同居一屋,不勝避忌,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只有那道中門,有時淋浴,忘了鎖門,他也就坐在我床上,把他要說的話說完,我在浴簾內對答。

    日子實在太長,一切變為習慣,陳媽早已忘記驚異,為她的好差使慶幸,很多時候,她只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,另外有兩位女傭,真正主持工作。

    惠保羅在校門口等,仍拿著一枝小小的花,在那個時候,這一切並不算得老土,還十分夠得上浪漫。

    一兩次不得要領,他叫朋友陪了來,多張嘴作說客。

    朋友劍眉星目,比他神氣多了,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。

    「承鈺,為什麼不睬我?」惠保羅追上來。

    「我說過,媽媽責備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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