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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站住。」

    我遵命,停止腳步看著他。

    「你為什麼說那些話?」他問我。

    他的表情慘痛,如被毒蛇咬了一口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話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故意引起她的誤會,為什麼?為何破壞我的名譽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從來沒有關心過別人說什麼,何必理會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快要結婚,我同你說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不會了吧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太可怕了,承鈺。」

    我回到房間去,伏在書桌前,扭開無線電,音樂悠揚,卻並沒有勝利的愉快感覺,我伸手啪地關掉它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我後悔了。

    我所要的,不過是一個安寧舒適的居住環境,直到自己經濟獨立,自給自足。

    但數年安樂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。

    我開門出去,想對傅於琛道歉,他已經外出。

    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個晚上,在第二天天亮時消失。

    他要即時把我送走。

    我從來沒有逆過他的意思,為著這麼一點點小事,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。

    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貓小狗,興致一過,即嫌麻煩,趕緊將他們扔回街上去。

    我們因此生疏了。

    當年我已認為自己是通天曉,閱歷驚人,無所不知,要隔上十年,才知道他仍然是為著我好。

    因為,他說:「我真的糊塗了,連我也不曉得,我心中有些什麼企圖欲望,你已漸漸長大,我們勢必不能再在一起。」

    結果他娶了趙令儀。

    結果他們的婚姻沒有維持下去。

    才九個月罷了,兩人就拆開。他自由慣了,她希望他留在身旁,什麼都要徵求他意見,要他知情識趣地應對。

    離婚後傅於琛的財產不見了一半。他們說,他的女朋友開始多而雜。

    那時,寄宿生的問題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菸那麼簡單,要不同流合污,要不維持清醒。

    沒有與他們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簡單,只不過是膚淺地憎恨他們的外貌,男男女女都長滿一面孔皰皰,密密麻麻布著膿頭,閒時用手指去擠,髒得不像話。有些擦了藥,整個下巴褪皮,血淋淋的,令人不敢正視,誰還敢同他們出去玩。

    一次勉強赴約,那個男生搔搔長發,頭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,這時才發覺那件芝麻絨大衣原來是純灰色的,一陣噁心,趕快逃回去。

    一個學期結束,傅於琛親自來接我走。

    刑期已滿。

    足足十一個月呢。

    臨走又不捨得了,與同學逐一話別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後來說,我看到他,一點也不驚異,像是意料中事,知道他遲早會來帶我回去。

    但這是不正確的,我不知他會來,近一年來我們不曾通過信,亦不說電話,音訊中斷,半夜驚醒,時常不知身在何處,這樣的懲罰,對我來說,已是極大的考驗。

    每日都不知怎麼熬過,朝朝起來,看著魚肚白天空,都有在靈界邊緣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然而時間總是會過去的,他終於出現。

    但我不動聲色,我已學得比從前乖巧得多。

    他在教務室出現。

    校長例牌客套並且驕傲地說:「英倫對她有好處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說:「她長高了。」

    其實沒有,我已停止長高,看上去比從前高,那是因為瘦了好幾公斤。

    當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來,只是不相干並浮面地微笑,只把他當一個監護人,做得那樣好,相信一點破綻都沒有,連眼睛都沒有出賣我。

    「傅先生,」校長說,「希望她會回來繼續升學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們先到歐洲去兜個圈子才作決定,請把學位替她留著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定,一定。」

    他幾乎立刻把我帶走。

    來的時候,還有一個原因,走的時候,卻什麼道理都沒有,只有我才習慣這樣的浪蕩生活。

    到食堂去與同學話別,大家吃杯茶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問:「那個大鼻子長滿面皰的男生是誰?」

    我沒有回答。

    我無意關注他們,他們每個人都有大鼻子,他們時常說東方人的鼻子太小,不知如何呼吸,而且每個人都生暗瘡,我沒有在這堆人中找到知己。我們當日乘飛機離開,往歐洲大陸飛去。

    一路上我很少說話,維持緘默。

    以前,沉默表示壞脾氣,現在,無論如何,嘴角總透露著微笑的意思,這是同英國人學的。

    在巴黎狄拉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,他問我:「你還生氣?」

    我吃一驚,心頭一震,他不但把我當成人,而且把我當女人。

    我看他一眼。

    這些年來,他都沒有老過,簡直同化石一樣了,自任何角度看去,都呈完美,不論中外的異性,相信都會認為他是個英俊的男人。

    他嘴裡並沒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。

    我想他從此不會再說趙令儀這三個字,過去便是過去。

    我嘴角露出一絲真的微笑,我與他的關係,卻是永恆的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,」我答,「我怎會生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最好,陳媽等著你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身體還過得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仍住那裡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新房子當然已經轉了名字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功課仍然很差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始終提不起勁來。」

    他在陽光下看著我,忽然說:「看著你,承鈺,真使人老,你整個人是透明的。」

    當時自然不明白,只投過去疑惑的眼光。

    人怎麼會透明?又不是隱形人。後來知道了。

    少男少女真是美,完全透明,吸收了光華,然後再反射出來,明亮雙目,緊繃皮膚,整個人如罩在霧中,朦朦朧朧,似懂非懂,身體是大人的身體,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,有探討的餘地。

    後來是明白了,如光線穿過玻璃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有些微的激動,要稍後才平靜下來。

    我以為他內疚放逐了我一年,不置可否。

    「寄宿生活好嗎?」

    我搖搖頭,「浴間在走廊盡頭,半夜要走三分鐘才到,寒風刺骨,年老要是染上風濕,就是那個害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也學了不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學了很多。」誰要這種鬼經驗。

    讓我做一個最幼稚享福無知天真的人好了。

    嘴裡說:「終於學會與人相處,試想想,三個人一間房,不由你擁有自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將來出去做事可有用了,坐在大堂里,與同事和睦相處。」

    「坐大堂?」

    「一開始的時候,哪有房間坐?當然是大堂。」

    本來我以為做人挨到十八歲出來找份工作自立已經大功告成,現在看來,差得遠哩,心中暗暗吃驚。

    但我不談這個,「開頭室友之間吵得不亦樂乎,後來都吵疲倦了,各自為政。」故意說些閒事。

    「吵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爭地盤,只有一張床靠窗,三個人都想霸占它,直到六個月後,其餘兩個室友調走,才輪到我,剛擁有它,自己也要走了,不知便宜了誰,」我惋惜地說,「辛辛苦苦打天下,得益的是別人,真不是味道。」

    傅於琛嘆口氣,「聽你說,倒與我們的世界差不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?一樣壞?還以為成人那裡好得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沒有同人打架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,有些華籍女同學學會詠春拳才來,免得吃虧。」

    「父母們是越來越周到了,」他感嘆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了孩子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現在的婦女,已漸漸不肯生育,也許到你成年這種情形會更顯著。」

    太陽漸猛,照進我的眼睛裡去,我伸手揉了揉。

    他站起來結帳。

    他始終看到我的需要,體貼我。

    不見得每個男人會這麼做。

    記得母親那時候從天黑做到天亮,從天亮再做到天黑,磨得十指生繭,八點多鐘回到家還得雙手插在冷水中幾十分鐘洗碗洗筷……都是因為得不到一點點體貼,這才嫁給惠叔。第三章  整個暑假與傅於琛游遍了法國才走。

    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,穿得極之隨便。

    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,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。

    他租了兩問房間,走路一前一後,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。

    到回家的時候,仿佛誤會冰釋了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心底知道,一切很難如前。他們成年人旁騖多,心思雜,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,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忘記那件事,我很清楚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,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,人,總要保護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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