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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母親自己提著行李回來,坐在客廳中吸菸,我剛放學。
進了屋子,只冷冷地看母親。
她開了留聲機,那首歌叫《何日君再來》。
母親一直喜歡這首歌,除此之外,她也喜歡比提佩芝,但此刻我已不再關心這些。
我瞪住她,令她如坐針氈。
唱片歌聲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道白,那時父親愛笑問:「何日君再來,倩志,你在等誰回來呀。」
可是這些回憶都不再重要了,事實上我也已明白,即使母親不回來,我也可以活下去,能熬過這四個月,就能熬過一輩子。
陳媽過來打圓場,「不是一直等媽媽回來嗎,現在媽媽可回來了。」
《何日君再來》唱完,母親丟下菸蒂,過來看我,她還把我當小孩呢,蹲下來,然後再仰起頭,不知多做作,兩隻手握住我的肩膀,聲音作適度的顫抖,「好嗎,女兒,你好嗎?」
我記得太清楚了,她的確是這樣問我。
我也記得我用力把她推開。
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,「咦,」她說,「這裡同從前一模一樣。」
「這不是你的家。」我說。
她看著我,臉上轉色,隨即冷笑,「啊,這裡難道又是你的家?」
這是我們母女倆第一次吵架。
「沒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辦法!」
「倩志,夠了。」
我回頭,是傅於琛回來了,他總在要緊關頭出現救我。
我咚咚咚跑上樓,坐在第一級樓梯,聽他們說些什麼。
「倩志,對小孩說話,不能如此。」
「她從來不似小孩,」母親憤憤地,「無論什麼時候,都冷冷地看著我,充滿恨意!」
「有你這樣的母親,說不定承鈺的雙眼有一日會學會放飛箭。」
「不要諷刺我好不好,於琛,我也盡了力了,你們為什麼都放過她的父親,偏把矛頭指著我?」
傅於琛嘆口氣,「可憐的承鈺。」
「你們想我怎麼樣?賣肉養孤兒?」
「倩志,你到底打算怎麼樣?」
「我要結婚了。」
「又結婚?」
又結婚!
我緊緊閉上眼睛。
「對方不知我有女兒。」
「你是決定撇下承鈺?」
母親不答。
「把她放到保良局去,可是?」
母親說:「這是我們家的事,何勞你來替天行道。」
「你不配做她母親!」
「這我知道,不用你告訴我。」
「她只有九歲。」
「不關你事。」
「倩志,我願意收養她。」
我掩上面孔。
「啊。」母親詫異,「你是真關心她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會依正手續辦理此事?」
「我會。」
「這就是你付飛機票召我回來的原因?」
「是。」
「那也好,」母親鬆口氣,「那太好了。」
「你沒有附帶條件?」
「我不見得是賣女兒的人,你別把我想得太壞,我有我的苦哀,傅於琛,你懂得什麼?你自出娘胎註定無愁無慮,現在又承繼上億的家產……我累了,明天再說吧。」
「我送你去酒店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我不想看見你。」
母親聽見這句話,呵哈呵哈地笑起來,笑得比哭還難聽,像女巫一般。
「陳媽,叫司機送這位女士出去。」第二章 我沒有哭。
沒有用,他們再也不關心我的死活,哭亦沒有用。
我進房間躲著。
真希望下一次開門出來,我已十九歲,不用再靠任何人,可以自力更生。
第二天早上,陳媽上來喚我:「傅先生有話同你說。」
我也有話說,打開門,仍然只得九歲。
他的氣已消了。
我站在他面前,不知怎麼開口。
「失望是不是,不過不要怕,生命中原充滿失望。」
他也沒打算瞞我什麼。
「承鈺,你母親不要你了。」
我也知道這是事實,由他說出來,胸口還猶如中了一拳,比摔在地上還痛。
我顫聲問:「我父親呢,能不能叫他回來?」
「我們不知道他在何處。」
我低下頭。
「承鈺,我願意收你做義女。」
「如果你不介意,我情願去孤兒院。」
「但你不是孤兒,你可以住在這間屋子裡,到你成年。」
「不。」
「承鈺,別固執,你母親都已經贊同。」
「在孤兒院,大家都沒有父母,沒有人會笑我。」
傅於琛一直有辦法說服我。
第二天,他告了假,帶我去參觀一所兒童院。
負責人挑了三五個孩子出來,由他們介紹院內生活。
有一個女孩,與我差不多年紀,一直奉承著大人,眼神閃爍,不住賠小心,說許多聲「謝謝」與「對不起」,表示她有教養,又向我打聽生活情況,對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羨慕。
我貼近傅於琛,不敢與她說話。
負責人帶我們去參觀女童的居所。
一間大房間總共放著八張床,簡陋的床墊被褥,床邊一張小茶几,這就是她們所能擁有的一切。
我打心底發寒。
總比做賣火柴的女孩好吧,我想。
衛生間在走廊的盡頭,大家蹲著就洗身洗衣服,一隻只漱口杯上吊著一條條毛巾,無所謂你我她,都可以公用。
這就是我要來的孤兒院。
隔了十年,當我中學畢業,又一次試圖離開傅家,自力更生,對這所女童院猶有餘悸。
我記得考取了師範學院,興致勃勃以為是新的里程碑,跑到他們的宿舍一看,也是這樣,空無一物的大房間,放四張床,每人一隻床頭幾,洗手間在走廊盡頭。
頓時嚇得我面青唇白,打道回府。
對於自小有溫暖家庭的人來說,住大房間,吃大鍋飯,可能是另一番情趣,另一種經驗。
但我接受不來。
那夜,傅於琛誠懇地問我:「承鈺,你已看過那地方,你真認為,與我同處會比到那裡去更差?」
我小小的心靈完全被摧毀。
註定要寄人籬下,就選一個較為理想的環境吧。
我細聲說:「我願意留下來。」
過幾日,傅於琛辦手續成為我正式的監護人。
母親也在場,大筆一揮,完全與我脫離關係。
那日她竭力地打扮過,小腰身的外套,窄裙。
那套衣裳太小了,繃在身上,現出她的小肚子,她也自覺,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。經濟情形一定不好,沒有能力買新衣。
傅於琛正面也不去看她。
她甚覺無味,辦好事就走了。
傅於琛帶我去喝咖啡。
商業區繁忙地帶的咖啡座上,他遇到不少熟人,過來打招呼的時候,都對我露出好奇的神色。
我自顧自吃蛋糕,不去理會他們。
老實說,真的淪落到女童院,還有什麼私隱可言,沐俗睡覺都得對著大眾做,我已喪失畏羞本能。
打那個時候起,養成我除死無大礙的脾性,怕得死掉都不露出來,鞠一個躬,說聲對不起,又從頭來過。
或者這也是傅於琛與我共同的一點,他亦與我一樣,冷如萬載玄冰。
他沒有把我介紹給任何人。
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過來,他叫「於琛,你在本市?」
「伊利沙伯,」他站起來,「請坐。」
我聽過這個名字,她姓黃,是他的女朋友,他們有很好的交情。
伊利沙伯是位標緻的女子,面孔有股說不出的秀氣,眉宇間略為驕傲,但是一笑起來,又被甜美取代,身材高挑,與她男友差不多高,穿得華美講究。
我不大認識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子,但比較之下,也知道她的姿態比母親要高級得多了。
伊利沙伯坐下來,親切而善意地問:「這位是誰呢?」
傅於琛說:「是周承鈺小姐。」
「你好。」她說。
我也說:「你好。」
她又說:「我們一般髮型呢,此刻最流行埃及豔后式。」
我並不知道她指什麼,維持沉默。
但她是位有教養的女士,並沒有與傅於琛作私人談話,置我不顧,客套幾句,她就告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