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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5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……七月一日回來,暫留府上……物色……敘舊……遺囑善待……再見。」

    七月一日,還有兩個星期。

    屆時他會發覺我已長大很多,並且不會在派對中瞌睡。

    七月還沒有來,母親已經與惠叔生氣。

    另一位惠太太,要帶著孩子回來度暑假。

    他們已有多年沒回來,惠叔興奮,但母親不。

    她要他們三人去住酒店,惠叔不肯。

    「這也是他們的家!」

    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,但兒子們一定要同父親團聚。

    母親非常非常生氣,她甚至哭泣,但惠叔沒有屈服,他們大聲向對方呼喝,然後不說話。

    他們像小孩子。

    當大人像小孩的時候,小孩只得迅速長大。

    我維持緘默。

    快樂無事的日子,是否要從此結束?

    母親收拾行李,前往倫敦,惠叔並沒有阻止她,只是說:「倦的時候,回來吧。」

    母親說:「我恨你。」

    跟電影一樣。

    她提著箱子離去,跟往常那樣,她沒有想到我的處境。

    她應該帶我一起走,但或者她還會回來,屆時才帶我走,或是不走。

    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,她不讓惠叔的兒子同他們父親住。

    畢竟我同惠叔一點關係都沒有,也已住在這裡好幾年。

    我變得很沉默很沉默。

    當惠叔與付於心一起出現的時候,我沒有期望中一半那麼開心。

    一見惠叔回來,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風後。

    付於心一臉鬍髭,看上去有倦態,但眼睛十分明亮。

    他問惠叔:「女主人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女人!」是惠叔的答案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了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出去旅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吵架?」

    惠叔說:「不說這個,我替你備妥客房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同你父親可有言歸於好?」

    「老惠,我不問你的事,你也別問我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是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給我一杯白蘭地。」

    斟酒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「老惠,這是什麼?這喝了會盲!」

    惠叔尷尬地說:「在外頭住這麼多年,還嘴刁。」

    兩人哈哈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我剛想躲進房間,付於心說話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一個人住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小女孩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什么小女孩?」

    「喏,倩志的小女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喏,你指小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還同你住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同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否見她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,陳媽,把小鈺叫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女傭應了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她開心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周承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還好吧,喂,老傅,沒想到你對兒童心理有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我轉身回房間。

    陳媽正找我,笑說:「出去見客人,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隨她身後。

    付於心一見我,有說不出的高興,「哈羅,你好嗎?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他還當我是小孩子。

    「你長高許多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惠叔感喟說:「她最乖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而且漂亮。」

    我垂下頭。

    「還是不愛說話?」付於心低頭來問我。

    我避開他的目光。

    他哈哈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惠叔走開去聽電話,書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。

    「每次見到你,你總似不大高興。」

    我仍不說話。

    「我有禮物送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要洋娃娃。」

    他詫異地看著我,「咦,說話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再玩洋娃娃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我沒想過你會喜歡洋娃娃。」

    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隻盒子,遞給我。

    「能拆開看嗎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自然。」傅於琛說。

    盒子是舊的餅乾盒,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麼大,打開來,滿滿一盒郵票,且都是舊的,世界各地都有,三角形長方型,美不勝收。

    我心頭狂躍,「都給我?」

    他點點頭,「全是你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謝謝你,謝謝你。」我把盒蓋關好,將盒子擁在胸口。

    「是誰送你鍾愛的禮物?」

    「你/

    「我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傅於琛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你竟記得我的名字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而且會寫你的姓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教你的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已經九歲,何用人教?」

    「哦,失敬失敬,已經九歲,喂,小姐,能否握手?」

    我伸出手與他握。

    他的手大而溫暖有力,他的手一直在保護我。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你認為我們可否成為朋友?」

    「可以可以可以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很少這麼奮勇的吧?」

    我的面孔漲紅。

    「對了,你母親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在倫敦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或許我可以用電話與她談談,叫她回來,你認為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我感激得想哭。

    「不是問題,舉手之勞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夜他與母親說了很久,但是母親沒有答應回來。

    惠叔不見得非她不可,他熱烈地進行著迎妻活動,渴望見到兩個兒子。

    惠叔說:「十五歲與十三歲,想想看,竟這麼大了,老大聽說有一米七高。」

    那簡直大人一樣了,我驚異,這麼高大!

    當他們兩兄弟真人出現的時候,體型比我想像中更巨。

    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姓惠的緣故,而我,我姓周,相形之下,我的尺碼頓時縮了一截。

    這原是他們的家。

    付於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,他輕輕說:「不要緊,我也不姓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他一眼,但他很快就會搬走,而我,我不知要住到幾時。

    這是我第一次嘗到寄人籬下的滋味。

    後來在人生道路上,吃了許多許多苦,但首宗,還是寄人籬下之苦,比生老病死更甚。

    從那個時候開始,我發誓要有自己的家,有自己的巢,在外頭受風吹雨打,回來亦可關上門舔傷。

    晚上惠叔出去與家人吃飯,幸好有付於心與我同在,我聽到他在長途電話中與我母親爭執。

    「你應回來,你怎麼可以把承鈺丟在惠家不理?是,我多管閒事,但是你還想在倫敦呆多久?你的餘生?」

    我躲進衣櫥,並沒有哭,哭是沒有用的。

    但櫃裡漆黑,特別安全。

    傅於琛來找我,他打開房門,再打開櫥門,發現了我。

    我看著他,他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然後他非常非常溫柔地說:「周承鈺,要不要擁抱一下?」

    當時覺得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待我似他那麼好,即時撲到他懷中,與他緊緊相擁,良久良久沒分開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為你,我會毫不猶疑娶你母親,儘管她是殊不可愛的女子。」

    他的聲音很低很低,他時常用那種口吻與我說話,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,安撫我。

    惠叔兩個兒子頑皮得不像話,第二天,就找我碴,把我自房間拉出來,要在梯間推我下樓。

    「哭呀,哭就放過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把她外套脫下來,在屋內何必穿那麼多衣裳。」

    惠大把我推向牆角,惠二把我拉出來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尖叫,因無人理睬。

    沒有憤怒,只有深深的悲哀。

    正在這時候,傅於琛出現在房門口。

    「住手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惠大惠二嬉皮笑臉,「傅叔叔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再給我看見你們欺侮周承鈺,毋需徵求令尊意見,我就煎你們的皮!」他暴喝一聲,「走開!」

    惠大惠二連我在內,都驚呆。

    惠大嘀咕,「這是我們的家不是?」

    然而他不敢聲張,拉著兄弟走開。

    我退至牆角,看著傅於琛。

    他柔聲問我,「要不要做我的女兒?我收你做乾女兒可好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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