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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他沒有回答,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,兩人互相打量對方,我幫他仰介紹,他們卻沒有握手的意思。
我不會笨到建議三人一起吃頓飯。
元立說:「我需與醫生詳談,自修,我們再聯絡。」
我與山口離去。
在車上,他自言自語:「富家子、驕傲、懶惰,與現實脫節。」
我看他一眼,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有生活經驗的我,一眼看就分辨得出這種長發兒是什麼樣的人。」
我笑笑問:「你呢,你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,在陰溝長大,咬緊牙關,一步步往上爬?」
「差不多,有機會我慢慢同你說。」
「無異你比他成熟,過五關,斬六將,難不倒你。」
山口答:「他的路卻是鋪好了等他走。」
「元立有他的荊棘。」
「你在人前,會如此偏幫我嗎?」
「你又不是我表弟。」
「我猜到你會這樣說。」
「山口,我送你回酒店。」
「我只能留三天,東京有事等著我。」
「我通宵修改合約給你。」
「別叫我空手回去。」
「放心。」
一到家電話就響。
元立開門見山地問:「你一個人?」
「不錯。」
「我祖父說:中國人從來不與日木人做朋友。」
「許多老一輩的中國人都那樣說。」
「日本人做得到的,周氏也做得到。」
我愣住,這句話好不熟悉,呵對,杏友姑媽聽他們周家講過:凡猶太人做得到的事,周氏也有能耐。
呵,歷史重演。
「自修,你若想著作譯為八國文字,由最高貴的出版杜發行,再大肆做世界性宣傳,我幫你,何必同猥瑣的染金髮的東洋人打交道。」
我要隔一會才能對他說:「元立,自費不能反應市場需要,寫作純為酬答讀者,沒有讀者,那麼辛苦幹什麼。」
「有快捷方式為何不走?」
「沒有滿足感,缺乏挑戰性,元立,我野性難馴,不是你可以了解。」
「我的確不明白。」
「不要緊,我們仍是好友。」
「你有一日累了的話,請記得我處可以歇腳。」
「我不會忘記。」
「小心日本人。」
我忍不住笑了。
自費多簡單,自說自話,自作主張,我來翻譯,譯成十二國文字,每種印五百本,開記者招待會,派贈友好知己敵人,書上沒有定價,書局不見公開發售,這是幹甚麼。
沒有讀者,一本小說同私人日記有何分別,在外國出書唯一目標是爭取更多讀者。
周元立完全不明白這一點。
晚上,我在孤燈下修改合約,說是修改,其實幾乎是完全改動。
山口的電話來了。
「自修,你不是說要到荒山野嶺去構思作品嗎?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個地方叫白馬鎮,幾乎人跡不到。」
「總有一天,我會置一間原木鄉村屋,住在那裡不問世事。」
「我可以來探你嗎?」
「歡迎之至。」
「合同做好沒有?」
「明早交給你。」
我睡得不好,夢中看見一個赤足幼兒走來走去,他有點髒,穿得十分臃腫,像是冬天家中沒有暖氣的貧童,小小光腳已經長滿了厚繭。
「你是誰?」我輕輕問他。
小孩還不夠一歲,不懂言語,只是笑嘻嘻。
我醒了。
有人一早在門外掀鈴。
我披上浴袍去開門,山口站在門外。
他的頭髮已剪成平頭,而且染回黑色,看上去正氣沉著,居然有三分似華裔。
他摸摸頭頂,「怎麼樣,還順眼否?」
絕對是大犧牲。
「至少贏了那長發兒一招。」
「平白無辜討厭人家幹什麼?」
「是我,我一向看不起這種靠家勢受抬捧五穀不分的人物。」
「這是合約,你帶回去研究吧。」
「跟我一起回東京去。」
我搖頭,「我並非東洋迷,對於你們的流行曲電視劇一無所知,我只曉得源氏物語是世上第一部小說,還有珍珠港事件引起原爆。」
山口不服貼,「你故意抗拒。」
「說也奇怪,我甚至不是特別喜歡日本食品。」
「你想標新立異耳。」
「不不不,我也有欣賞日人的地方,至少你們的前輩不會動輒對今日的流行小說嗤之以鼻:噫,根本寫不過芥川龍之介,咦,比不上川端康成,你們各有各做,各有各抄,十分平和。」
「誰說的,每個月均有八百本新書面世,打個頭破血流。」
「回去為我努力推廣,時機到時我會來看你。」
他忽然醒悟,「這叫什麼,呵對,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。」
我卻說:「這次我見到你,你也認識我,不要小器想到斤斤計較。」
「奇怪,自修,你好似對男性完全沒有尊重。」
我反問:「尊重一個人因為他的性別而不是他的人格,為什麼?」
「你是我見過最囂張的女子。」
我的自信,在他眼中,自然化作跋扈。
我學著日女打躬作揖,「嗨,嗨,多謝指教,請多加提拔。」
他啼笑皆非的看著我,「這樣野性不馴,卻不是沒有文化,奇哉。」
「你想要聽話崇日的寫作人,我立刻可以給你推薦十個八個。」
「都是美女嗎?」
「美男也有。」
他舉起雙手,「我投降,說不過你的一張嘴。」
我看著他,「險勝。」
「莊自修,不知多少華文作者把作品自費譯為日文大綱到處聯絡東京出版杜。」
我微笑,「其志可嘉。」
「你這個人胸無大志。」
我拍手,「至少我不會志大才疏。」
在頂尖商業社會長大的我,一早已了解到勞資雙方不過互惠互利,誰也毋需愛上誰,有利可圖,關係一定固若金湯,無謂自作多情。
我送走了山口,在飛機場,他仍感蹺蹈,「我的投資是否正確呢?」
我告訴他:「書本售銷量很快會給你正確答案。」
「你說得對。」
忽然之間一大堆遊客涌至,人潮衝散了我與山口。
我推開身前身後的人四處張望,偏偏不見了他。
我還沒有說再見呢,一急,不由得喊起來:「明,明。」
身邊有人輕輕答:「在這裡。」
我鬆口氣,態度又強硬起來,「山口,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他靜默一會兒說:「已經愛上你的我避無可避。」
他握著我的手,我們坐在長遼現敝磷詈笠環種櫻再也沒有講話,也沒有鬆手。
時間到了,他吻我的頭頂,「再見,怪獸。」
我朝他擺擺手,他依依不捨離去。
好的出版杜到什麼地方去找,男朋友,要多少有多少。
可是,也並非每個人都談得來,我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題,即便到了極地,一茶或一酒在手,都可以快樂地消磨經年時光。
至討厭把工作與感情混在一起的我知道必需要作出抉擇。
隔了一日,又回到飛機場去。
元立親自來接我。
一上車,我意外:「姑媽呢?」
「已經出發了。」
我失望,「她說要見我?」
「沒有,她已經與你道別。」
「那麼,我純是送你。」
元立笑一笑,「幾時來與我母子團聚?」
「一放假就來。」
「你工作自由,何需告假。」
我看看他,「你真是個小孩子。」
他也看看我,「所以不曉得下台,不識趣地拆穿你的藉口。」
「我需要時間考慮清楚。」
「你已經工作超過十年,其中酸甜苦辣,頗知一二,聽說有時稿件交出後半年尚未收到酬勞,追討之餘還被編輯部嘲弄看得個錢字太重?」
他倒是四處去打聽過了。
我緘默。
「到我這裡來,我可叫你揚眉吐氣,國際聞名。」
「那其實並非我最想要的事。」
「你最渴望的是什麼?」
「我最最最最想要的是男歡女愛,快樂人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