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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可愛的周元立,他對我的感覺,像我對他一樣嗎?

    電話鈴響了,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釋的溫和聲調說:「你好嗎?」

    對方愕然,只得含笑答:「我很好,你呢?」

    聲音完全陌生,我不禁問:「哪一位?」

    「是莊小姐吧,我們並沒有見過面,我的名字叫阿利羅夫。」

    啊,都出現了。

    「莊小姐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在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與你見個面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,我每天都有時間,請問你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好一位慡快的小姐,聽說是位作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見笑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作品有興趣譯為英語嗎?」

    我笑笑不出聲,這是餌,方便他行事。

    「英語市場比較大。」

    「的確是,我在等倫敦的消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,絕不含糊,對,明早上午十時我到府上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言為定。」

    他知道我是誰,我也知道他是誰,不用詳加介紹。

    我收拾旁騖,坐在寫字怡面前,努力工作。

    一經投入,思維倒也暢順,一做就到深夜。

    累了,伸個懶腰,發覺大腿已經麻痹,連忙起來走幾個圈子。

    這種職業,做到三十歲,已是半條人命。

    我倒在床上,呼呼大睡。

    第一線日光射進室來,我驚醒,有約,需認真妝扮。

    立刻洗頭沐浴並且取出見客服裝。

    日間見客人最適合的服裝便是白上衣及藍長褲。

    當然,世上有一百種白上衣及一千種藍長褲,挑好一點的牌子來穿自然不會錯。

    正把濕發往後梳,門鈴響起來。

    我赤足去開門。

    門外站著阿利羅夫,小個子,黑皮膚,鷹鼻,比我想像中有威嚴,他那種樣子的人,青年也似中年,不過,其正中年了,仍是中年。

    「羅夫先生,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,我是莊自修。」

    他的神情忽然有點呆滯,半晌,黯然說:「驟眼看,真會誤會你是莊杏友,原來姑侄可以這樣相像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禁問:「真的酷似?」

    他點頭,「尤其是臉上那一絲茫然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,「我剛睡醒,所以有點手足無措,不常常這樣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端詳我,「是,你調皮活潑得多。」

    他四周圍打量一會,自在地坐下。

    「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定是杏子告訴你我喝這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杏子有病。」

    我難過得垂首,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他又說:「你不高興的時候像熬了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一直落落寡歡?」

    他頷首,「我出盡百寶,未能使她開顏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現在心情不錯。」

    我對阿利羅夫比較客氣,誠意與他對話。

    當下他說:「那是因為她已與孩子團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羅夫先生,你找我何事?」

    他圍顧環境:「沒想到用中文寫作也可以維持這樣高生活水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比較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忽然問我:「你可怕窮?」

    「怕,人一窮志即短,樣子就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怕,可是,你會不會因此出賣靈魂?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:「絕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這一代重視真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羅夫先生,你約我見面,就是為看談論靈魂與肉體?」

    他終於講出心中話:「自修,聽說你在寫杏子的故事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全部用真姓名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會用逸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看看原稿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只得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,許多細節,還需添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你把原稿交出,我可以介紹英文出版商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。

    他們都想得到原稿,為什麼?「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譯為英語,包裝出售,是可住到法屬利維拉,與王子公主來往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笑,「我也憧憬過這種豪華享樂生活,可是我得聲明,故事裡並無你營業秘密,也沒有損害到你人格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隔一會兒才問:「她如何看我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很尊重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可有愛我?」他伸長了脖子。

    我殘酷地答:「不。」

    他頹然垂首,突現蒼老之態。

    「羅夫先生,你的婚姻愉快否?」

    「尚可,我已經是外公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令千金早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由我一手促成,女子在社會打滾,無比心酸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得對。」

    「自修,請考慮我的建議。」

    「拙作哪裡有什麼價值。」

    他笑,「你的機智靈活,勝杏子百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把這當作褒獎。」

    他當然也看到了客廳里的花,「善待你的追求者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站起來告辭。

    到了門口又再轉過頭來,「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時才會想到我這種男人?」

    我有點難過,端詳他一會兒,「誰說的,像你這般有財有勢的男士在都會裡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亂情迷。」

    他嗤一聲笑出來,過一刻才說:「你的小說一定相當精采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頭,「許多讀者都如是說。」

    他伸手在我頭頂掃幾下,擾亂我的頭髮。

    我鬆一口氣,關上大門。

    到了今天,他還想追尋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,特地走這一趟。

    真希望也有人那樣愛我一輩子,不管是誰都可以。

    心最靜的時候,元立的電話來了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桅子花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個朋友,看遍你的故事,對你的愛惡,了如指掌。」

    我想起來,「元立,你的祖母尚健在否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已於去年辭世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姑媽周星芝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長居新加坡,與我們沒有太多往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童年時可有想念母親?」

    「很遺憾,沒有,我一直以為王女士是我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很喜歡你?」

    「溺愛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真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一早知道。」他笑。

    「杏友姑媽今天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我這就去看她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叮囑說:「你在她面前,多提著我,那麼她想起來便會叫我喝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喟,有人按鈴,我得去看看是誰。」

    放下電話,去打開門,嚇一跳,說不出話來。

    我知道他是誰,他也知道我是誰,互相凝視半晌,在同一時間伸出手來緊緊握住。

    「山口。」

    「莊!」

    他約三十來歲,高大強壯,身段統共不像東洋人,頭髮染成棕黃色,十分時髦地穿著爬山裝束,談不上英俊,可是充滿自信,有男子氣慨。

    我先問:「見了面,有無失望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漂亮極了,超乎我想像,對,你對我感覺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請進來說話。」

    他拖著一大隻手挽行李入屋,四周圍打量過,大聲道:「嘩,沒想到你還這樣富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哪裡哪裡。」

    他訴苦:「所以對我們不啾不睬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訂了哪間酒店?」

    他自己到廚房找飲料,「中文寫作酬勞可以提供這樣妥善的生活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喂,你住哪裡?」

    他喝一口礦泉水,「喂,你叫我來,當然是住你家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啼笑皆非,瞪住他。

    「你給我的照片,那不是你,你欺騙我。」

    我攤攤手,「照片中人比我標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你好看得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山口,我家極多人進出,你不會喜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,我們是手足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說過我有男友。」

    他忽然問:「那些小說,都是你寫的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像願意苦苦筆耕的女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褒是貶?」

    他在客房張望一下,捧出行李,往床上一躺,「唔,舒服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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