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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周元立滿眼都是笑意,「對不起。」
「亦沒有幾個醫生是路易柏斯特,或是建築師似米斯凡特路與法蘭萊懷特。」
「然則你找得到生活?」
「是。」
「那已經足夠好。」
我提高聲音,「謝謝你。」
管家進來,詫異問;「元立,你與莊小姐吵架?」
周元立答:「我才不敢。」
管家說:「莊小姐,元立是辯證狂,十歲前後每天問一萬次為什麼,我們被他搞得頭暈腦脹。」
元立笑,「自修,我與你到花園走走。」
他陪我參觀,「這是母親喜歡的薔薇架,那邊是紫藤。」
「她喜歡攀藤植物。」
「她只是育歡累累滿牆的花串,不像玟瑰或鬱金香,只生地上齊膝高。」
「花架下小坐,意境佳妙,」我感慨,「有一位朋友說過,住在水門汀森林某大廈十六樓小單位里,怎麼寫小說?」
「寫鋼骨水泥式小說。」
「周元立,」我看著他,「你終身錦衣美食,你懂得什麼?」
他別轉頭去,正當我以為他下不了台,他卻說:「母親病勢嚴重。」
「我也知道。」
「我生活中蒙著一層陰影。」
「可是她本身處理得很好。」
「有時深夜她也會驚醒,悸怖地喊:「哎呀,這樣就已經一生」。「我為之側然。這時管家出來叫我們:「莊小姐,請進來。」
杏友姑媽與我們一起吃茶點,看得出已經有點累。眼神略為恍懈。
我知道不宜久留,依戀地告辭。
周元立送我到門口,把一瓶香檳連銀冰桶交我手中,「別浪贅,回去喝光它。」
「你自已喝吧。」
「我耽會還要工作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你工作性質不同,試想想,柯羅烈治抽了鴉片竟寫出忽必烈汗那樣的好詩。」
我沒好氣,接過香檳離去。
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現在我面前,在紅綠燈前我不禁伏在駕駛盤上哎呀一聲,小心小心,一直安排劇中主角如何邂逅戀愛分手的人,切勿大意,補提高警覺。
走進書房,第一次主動與山口聯絡,發出電子郵件:「願意見面,不反對的話速覆。」
我靠在沙發上睡著了。
做了一個短暫的夢,看見周元立輕輕問:「我是你在等待的那個人吧。」
我看著他,「我不知道,我希望伴侶經濟實惠,與我共同進退,在事業上可助我一把。」
「你看天際。」
我抬頭看去,只見寶藍似絲絨般蒼弩中繁星點點,閃爍不已,蔚為奇觀。
「看,自修,這是各行各業中的明星,多一顆少一顆有何分別。」
忽然之間,北方其中一顆鰲然滑下,拖者長長尾巴,「流星!」
「何用戀戀事業。」
我不由得感慨,「是,元立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耳畔一陣鈴聲,夢醒了。
誰,誰按鈴?
我掙扎著起來,唉,早三五年才不會這樣麻煩,那時三秒鐘之內可以完全清醒過來。
我在對講機間:「誰?」
「周星祥找莊自修小姐。」
我沉默半晌,「誰?」不相信耳朵。
「周星祥。」對方聲音低沉而自信,但有一絲焦慮。
「我就是莊自修,我馬上下來。」
我鞠一把冷水洗臉,抓起鎖匙就跑下樓去。
一到停車場便看到輛黑色房車,我站定,吸一口氣。
立刻有人推開車門下來,「莊小姐,你好。」
啊,這便是使杏友姑媽終身帶著一個傷口生活的人。
髮腳已經微白,身段仍然不錯,對人天生一片殷勤,誰要是誤會了,只好怪自作多情,一般英俊,可是元立不像他。
「莊小姐,我們借個地方說話。」
「關於什麼?」
「莊杏友。」
「她怎麼樣?」
他知道我對他沒有好感,卻不以為-,微笑說:「請進車來,我請你喝杯咖啡。」
「我沒有妝扮,不方便出去。」
他詫異,「一個寫作人何以如此拘僅。」
我答:「寫作也不等於隨時赤足走天涯。」
「那麼,我只得站在停車場裡說。」
我拉開車門上車。
「謝謝你的時間。」
他把我帶到一間私人會所坐下,態度誠懇,「聽說你在寫一本關於我的小說。」
我看著他,「你不是主角。」
「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嗎?」
「你是編輯或出版杜嗎?當然不行。」
「我可用出版社名義收購你的原稿。」
我立即答:「這本小說版權早已售出。」
他沉默半晌,又說:「我想知道杏友的內心世界。」
「她的世界,與你有何相干?」
我的熊度已經有點惡劣。
「我知道你不原諒我。」
我斥責他:「你有什麼藉口,為什麼用那樣卑劣手段丟棄一個人?」
誰知他並沒有再找藉口,「我當時無力面對現實。」
「你是一名無恥之徒。」
他看看遠處,「我卻也抱憾終身。」
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,會所其它人客不禁轉過頭來看個究竟。
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這些人突兀,連忙掩住嘴巴。
「我與慶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貨亡。」
我說:「那是你們的事。」
他卻自顧自講下去:「三個人都不快樂……」
「你錯了,」我忍不住指正他:「姑媽名成利就,裙下追逐者無數,她周適列國,享受生活,十分逍遙。」
「可是,」周星祥存疑,「她始終沒有結婚。」
「見過你們這種買貿婚姻,誰還敢結婚。」
「不是買賣!」
「那麼,也是便利婚姻,你經濟不妥,她有大把妝蔬,一拍即合,本來也無可厚非,但請勿自欺欺人,美化此事。」
「自修,開頭見到你,真嚇一跳,以為你就是否友,兩個人長得那麼像,現在才知道,你同杏友完全不同。」
「當然不像,她愚蠢,而我精明,當中三十年過去了,女性吃了虧,總會得學乖吧。」
「自修,你是我兒子的表姐,我是你長輩,你對我太過無禮。」
我看著他,「對不起,我性格欠佳,我嫉惡如仇。」
他低頭不語,隔一會兒才說:「男女分手,也屬平常。」
「你可以做得好看一點。」
「杏友病情已十分嚴重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我想再見她一面。」
「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。」
「她已拒絕。」
「請接受事實。」
「或者,你可以做中間人。」
「對不起,我從來不做這種事。」
周星祥頹然靠在椅墊上,臉色灰敗。
半晌他知無望,仍然客套地說:「自修,謝謝你的時間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「我送你。」
「不必,我自己會叫車。」
我站起來,預備離去,終於忍不住,又轉過頭來。
「你為什麼不求周元立?」
「他一口拒絕。」
「有否問過你自己,為什麼忽然又想再見莊杏友?」
他愣住。
我代他回答:「因為你終於發覺,在你一生之中,只有她待你赤誠真摯,不過,如果她今日不是環球聞名,你也不會那麼容易想起她,可是這樣?」
我終於轉身離去。
在街上,我吁出一口氣。
回到家,將自己大力-到沙發里。
隨即發覺山口已經覆了信。
「已即刻動身前來相見」。
我有點感動,無論是誰,總會有事在身,立刻丟下出門,並不容易。
這時有人敲門,是最著名花店迭來一大益雪白的茶花,朵朵碗口大,卡片上署名是山口。
那送花使者隨即又再上來一次,滿臉笑容,「莊小姐,這也是你的。」
這次是一盆桅子花,香氣撲鼻,叫人心酸,呵一個女子最好的歲月,也不過是這幾年,之後就得收心養性,發奮做人,持家育兒,理想時間精力全部都得犧牲掉。
我把名片抽出來一看,上面親筆寫著表弟二字,不禁自心底笑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