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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怎麼可以那樣講,杏友名滿天下,豈是我們家庭主婦能比萬一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始終遺憾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滿足,只不過最近她身體不太好,所以心情略差。」

    已經有記者朋友前來采路,「你認識莊杏友?介紹我們做一篇訪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方便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咄,是否又看不起中文傳媒?」

    「別多心,我也是寫中文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是新聞周刊,生活雜誌,一定即獲接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別胡塗加以猜測,根本是我沒有資格做中間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,」她一訴起苦來不可收抬。「我們這種本地蔥,每期才銷十萬八萬冊,總共只得一個城市的讀者,比不上世界性、國際性的刊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嘩,你有完沒完,牢騷苦水直噴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,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離了道里飛上枝頭,拿護照,講英文,與西洋人合作,否則,獲東洋人青睞,也聊勝於無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沒好氣,「義和團來了,義和團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介紹莊杏友給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是極低調的一個人,沒有新聞價值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錯了,你沒有新聞觸覺才真,聽說她的成功,主要因素是擅長利用男人作墊腳石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定會有人這樣誣告任何一個女名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然,一個華裔女,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?」

    「憑力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有蠻力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位姑奶奶,我不想與你再談下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舉手之勞,都不願效力,你這種人,天誅地滅。」

    人心不知幾時,已變得如此暴戾。

    不過從中也可以得到教訓:如有可能,最好不要與行家牽涉到共事以外的關係,工作歸工作,娛樂是娛樂。

    山口死心不息,仍然遊說我出面宣傳。

    「我有一個假設,你且聽聽是否可行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講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替你拍一輯宣傳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山口,我說過不協助宣傳,貴出版杜應該用更多時間精力來干實務,不必一直動腦筋要花招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任何商品都需宣傳推廣。」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「我們之間意見有很大分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樣做?」

    「假設你是一個冰曲棍球手」「我不會該種劇烈運動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緊,只是拍硬照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,且聽他胡扯。

    「開頭的第一張照片,你全副武裝,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,然後,你逐樣裝配除下:護頸、護胸、護眉、護膝……」

    我不相信雙耳。

    「最終脫下面罩,露出真面目,原來足華文作家莊自修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生尚未受過比道更大凌辱,卻很平靜的間:「為什麼要跳脫衣舞?」

    「收取震撼感,換取暢售量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同宣傳少年歌星一棣?」

    「是呀,你說得很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以為你們尊重寫作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才策劃這樣龐大的宣傳方針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決定換出版杜。」

    山口明笑了,「你尚未起步,不宜跳糟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我願意放棄整個海外計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多人會替你可惜。」

    「再見。」

    掛上電話,連自己都覺得功虧一贊,十分遺憾,可是每個人都一個底線,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淺,一下子沉不住氣炸起來,絕非將才。

    杏友姑媽叫我:「來喝下午茶,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。」

    我正氣悶,欣然赴會。

    到了她那裡,喝過一碗甘jú茶,心頭氣忿略為平靜下來。

    姑母端詳我,「自修,為何一臉憤怒,十分傷身。」

    我摸著自己面孔,「看得出來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你何嘗有加以掩飾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唉,還以為已經爐火純青,處變不驚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得把剛才的事說一遍。

    「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無求品自高,我有所求,就遭東洋人乘虛越洋侮辱。」

    姑母說:「這人對你事業會有很大幫助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也如此誇口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或者,大家可以忍讓,達成協議。」

    「姑媽,你有什麼忠告?」

    「我那一套,頗不合事宜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姑媽你別推搪我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姑媽笑,「你那行非常偏激,數千人爭生活、各出奇謀,其中排擠傾軋,可猜想大概,有人願助一臂之力,需好好抓緊。」

    我猷在原地,這番話好比醍醐灌頂。

    她說下去:「廿五歲之後,是專心一注努力的時候了,還發脾氣要性格,一下子礎蛇,就被後來的人起上,那時後悔莫及。」

    我聽得背脊涼颼颼。

    「時間飛逝,叫我們哭笑不得,你要是想做出名堂來,就得作出遷就,否則,你爸也可以養活你一輩子。」

    啊,從來沒有人同我說過這樣的肺腑之言。

    我愣在那裡。

    「看,說中你心事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握著姑母的手,輕輕搖幾下。

    「況且,你也並韭十分討厭這個日本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咄,此人如此猥瑣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天天願意聽他的電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其人非常有趣,能為我解悶。」

    姑媽笑了,被她說中,算是另類感情。

    「這樣吧,叫他親自來見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嘎?」

    姑媽笑,「可是怯場?」

    我也不知道,也許是怕彼此失望。

    正想分析這種情緒,姑媽忽然抬起頭來,「啊,」她說,「元立,你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著轉過頭去,內心充滿好奇。

    「我替你介紹,這是你表姐莊自修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到了周元立。

    他高大英俊,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味,長發,便服,一手拿著一束黃致瑰,正過去與母親擁抱,聽得地介紹人客,百忙中與我點頭。

    他是我見過所有男子裡最好看的一個。

    雖然第一次見面,卻像是認識了一輩子,我正在親筆寫他的故事。

    他向我招呼:「自修你好。」

    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,坐下來,握著母親的手,同我說:「多謝你時時來陪我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任何女孩子都會希望她是收花人。

    我張開嘴,又合攏,不知說些什麼才好。

    姑媽說:「我要服藥休息,你們兩人談談。」

    憶,莊自修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,因職業關係,演藝界英俊男生不知見過凡幾,可是從來沒有人像周元立那樣吸引。

    他笑笑說:「原來,你是我表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我咳嗽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如何算法?」

    我呻吟:「有點複雜。」

    他撥起手指來,「我的外公與你的祖父是兄弟。」

    我疇蹈,「正確,於是我父親與你母親是表兄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你們兩位都是莊小姐,我是你表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錯。」

    眼神有點憂鬱的他笑容卻帶有金光。

    我端詳他,「你頭髮那樣長。」

    他笑著反問:「又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做律師可以如此不修編幅?」

    「幫爺爺無所謂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呢,」他看著我,「你是讀書還是做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做事已有多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做什麼工作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一個寫作人。」

    他揚起一條眉毛,「作家,真的?」

    我笑,「千真萬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為生活那種,還是嚴肅作家?」

    「生活是最最嚴肅的一回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莊自修,你用什麼筆名寫稿?」

    我顧左右言他,「英國人也叫筆之名,或是假名,法國人則叫羽之名,因為古時用鵝毛做筆,可知全世界都有筆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寫作人有筆名制度?」

    我也很困惑,「我不知道,而做生意則講真名實姓,真材實料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能是怕久不成名,你可出名?」

    我笑答,「有些人不喜閱讀,連紅樓夢都失之交臂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即便再無知,亦應知道李白與莎士比亞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少人可以做到那個不朽的層吹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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