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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萬幸杏友的視線清晰如昔。
她喚安妮來接她出去,一邊收拾雜物。
一隻考究的絲絨盒子就在茶几上。
一定是周星祥帶來的,他在家順手牽羊,隨便把哪位女眷的頭面首飾取來送人。
杏友打開盒子一看,只見是兩把精緻的琳瑣插梳,梳子上鑲著銀制二十年代新藝術圖案,盒子裡邊有製造商名字:萊儷。
杏友蓋上盒子,並沒有感慨萬千,這是周星祥千年不變的伎倆,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了。
有人進來。
「看不看得見有幾隻手指?」
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亂晃。
杏友笑說:「十二隻。」
「安妮走不開,我來接你回家。」
「勞駕你了。」
阿利忽然轉過頭來,猙獰地說:「我應該一早占有你。」
杏友哈哈大笑,「謝謝你的恭維。」
「我們算不算和平分手?」
「當然,對你的慷慨大方疏慡,我感恩不盡。」
杏友又會得開口說話了,與阿利對談,毫無顧忌困難。
那天晚上,她做了一個夢。
夢見自己仍然是少女,白襯衫,大蓬裙,自學校返家,才打開門,迎面碰見周星祥。
她驚喜交集的說:「星祥,我一百找你,原來你卻在家裡等我。」
周星祥笑嘻嘻,「你是莊小姐?」
「星祥,別開玩笑,元立正哭泣,還不快去哄他。」
夢到這裹醒了,杏友出了一身油膩的冷汗,無論如何無法安睡,只得起身淋浴。
身型比從前扎壯得多,再也穿不下四號衣,連鞋子都改穿七碼,再不加以控制,就會變女泰山。
天亮,她回到門市店,幫安妮點存貨,共羅夫取製成品的時候,經過冒白煙的街道,看到賣甜圈餅小販,卻又忍不住買兩隻往嘴裹塞,唇上沾滿白糖粉。
看,這就是幾乎名滿天下的時裝設計師,不事事親力親為,如何擔當得起盛名。
莊杏友的故事說到這裡,忽然中斷。
我如常到她那實施簡約主義的家去,充滿期待,預備把故事寫下去,管家卻告訴我,莊小姐進了醫院。
「什麼?」
「莊小姐這次回來,就是為著診治,她沒同你說?」
完全沒有。
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訴我。
管家微笑,「你明早來吧,第二天清早地出院。」
那一日我志忑不安,碰巧日本人問候,我問山口這樣訴苦:「至親患病。情況嚴重,擔心得寢食難安。」
山口問:「是什麼人?」
「姑母。」
「因為你像她?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許多侄女都似姑媽。」
「沒想到日本人漸慚也聰明起來。」
「幾時親身來考察我們。」
「山口,你可信山盟海誓?」
「永不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無可能做到的事,等於欺騙。」
我沉默。
「你的想法也與我相同吧。」
我又問:「直至海枯石爛呢?」
山口困惑,「那真是好長的一段日子,我不知道,現代人不大會想這種問題吧。」
「咄,整個身體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。」
他笑了,「天天問候一個從末見過面的女同事,與她談海枯石爛的問題,已經十分浪漫。」
是嗎,當事人卻不覺得。
第二天清晨趕到莊家去,很少這樣早外出,空氣清新得很:才停好車,管家已經笑著啟門。
「莊小姐,請進來。」
姑母坐在窗畔,精神還不錯,便服、頭髮盤在頭頂,用兩把精緻玲瓏的插梳作裝飾。
「昨天你來過?」
「請問身體有何不妥?」
她略為遲疑。
「是眼睛嗎?」
「不,」她終於說:「是淋巴腺癌,同家母一樣。」
我睜大雙眼,猷在那裡,心中突感楚痛。
她反而要安慰我:「今日醫學昌明,比從前進步。」
「是,是,」我連忙忍下眼淚,「請繼續說你的故事。」
「你還想知道什麼?」
「許多許多事。」
「像什麼?」她微笑。
「周元立最終有否成為小提琴家?」
「他十五歲那年贏取過柏格尼尼獎章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十八歲自法律系畢業,一直幫他祖父打理生意。」
「他今年多大?」
「同你差不多年紀,廿五六歲。」
我失笑,「我哪裹還有機會做妙齡女郎。」
這時杏友姑母別轉頭去拿茶杯,我呀地一聲,就是這一對發梳,這是那人迭給她的證物。
她見我目不轉睛,順手取下,「送給你。」
「可是,這是值得珍惜的禮物。」
「友情才最珍貴。」
「太名貴了,我不知是否應當拒絕。」
「大人給你,你就收下好了。」
她替我別在耳畔。
我問:「你與元立親厚嗎?」
她點頭,「我倆無話不說。」
「他父親呢,他的結局如何?」
杏友姑媽忽然問:「你會給他一個什麼樣的結局?」
我一征,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你是小說家,你替他作出安排。」
「但他是一個真人。」
姑媽笑了,「他是真人?他從來不是真人。」
我搔搔頭,姑媽的措辭有點玄,我需要時間消化。
「那麼,」我跨在她面前間個不休,「你以後有無遇到合適的人?」
姑媽抬頭想一想,「我分別到翡冷翠及巴黎住過一年,學習語言。」
我面孔上掛滿問號。
「曾經碰到過一個人。」
「是位男爵!」
「不不不,」她笑不可抑,「只是個普通的會計人員。」
啊,任何寫小說的人都會失望,「你倆有什麼發展?」
她搖搖頭,「他至今還是我公司的會計。」
我不置信,「莊否友的遭遇為蔑麼日趨平淡?」
她也忽然納罕起來,「給你一說,我倒也不禁有點失望。」
我真愛煞這位姑母,與她說話,永不覺倦,時間過得飛快,往往逗留五大小時而不自覺。
她家裡往往有最香的花,最醇的酒,最美味的食餚,以及學不完的秘訣。
像一次我問她:「香檳佐什麼菜式最適宜?」
她大吃一驚,「香檳就是香檳,怎麼可以用來送飯,暴珍天物,我一向只淨飲。」
那日下午告辭,管家送我到門口。
她忽然說:「莊小姐,恕我冒昧多言。」
我轉過頭來,「你太客氣了。」
「莊小姐,你姑媽的病情比你看到的嚴重。」
我垂頭,「我也猜到。」
「她需要休息。」
「我明白,以後她不叫我來,我不會自動出現。」
「請原諒我直言。」
我看著這忠僕,「請問,彭姑是你什麼人?」
管家意外,「莊小姐認識我姑媽?」
「我聽說過她。」
我喏然返家。
母親看著我,「自修,你這陣子情緒上落很大。」
「媽媽,你與杏友姑媽可是同一輩人。」
「講得不錯。」
「你嫁給父親之後,生活堪稱平穩舒適,無風無浪。」
母親轉過頭來,似笑非笑看看我,「今天替媽媽算命?」
「為什麼有些女子遭遇良多,最終成為傳奇,而有些女於卻可靜靜享受不為人知的幸福滿足?」
「因為我們安份守己。」
「不,媽媽,還有其它因素。」
母親抬起頭想一想,「是因為命運安排。」
母親微微笑,「筆耕那麼些年,口角仍然如此天真,不知是否用來吸引更加童稚的讀者。」
聖經上說的,先知在本家,永遠不獲信賴,就是這個意思。
母親說下去:「每個孩子都受大人鍾愛?一出生就註定好運厄運了。」
「對,」我贊同,「當初,一個個都是小小女嬰,受父母鍾愛」「的確是,你就比杏友姑媽好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