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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「杏友,我倆當以元立為重。」
杏友靜下來。
天邊的雷聲也漸漸隱退。
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額角上青筋暴綻,面目有點猝猝。
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臉容也好不到那裡去。
忽然之間她輕輕問:「元立幾時開始彈小提琴?」
他祖母的語氣聲調完全轉變,「兩歲半那年,看電視見大師伊薩佩爾文演奏,他說他也要彈,便立刻找師傅,凡樂章,聽一次即會。」
「呵,天才生的壓力也很大。」
「所以我們一直不對外界宣揚。」
「其它功課呢?」
「與一般幼兒園生相似,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將進酒,琅琅上口。」
「頑皮嗎?」
「唉呀,頂級淘氣,喜塗鴉,家中所有牆壁布滿周元立大作,祖父吩咐不准抹掉,留下慢慢欣賞。」
杏友聽著這些細節,眼淚慢慢流下臉頰。
「也許你不知道,我疼愛元立,遠勝星芝及星祥。」
當中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,這兩個名字,遙遠及陌生,但卻改變了她一生。
「杏友,我們可有達成協議?」
杏友木無表情。
「杏友,猶太人辦得到,我周家也可以試一試,你若想自立門戶,儘管與我商量。」
杏友意外。
「別叫他控制你,我聽行家說,你的名氣比羅夫大。」
杏友低下頭,「我心中有數。」
「杏友,告訴我一個肯定答案,別叫老人失眠。」
杏友答:「我答應你撤回律師。」
周夫人鬆口氣,「我代表元立感謝你。」
杏友忽然說:「我想問你一個問題。」
「請問。」
「我一直不明白,周家已經那樣富有,為什麼還一定要與王家結親,以樹寓貿?」
周夫人苦笑,「杏友,那一年周家投資失誤,情勢危急,不為人所知。」
杏友叮出一口氣,「那麼,」杏友問:「周星祥是為著愛家才同意與王小姐結婚?」
周夫人卻搖頭,「不,我不會要求子女犧牲他們幸福,一切屬他自願,王小姐妝奄豐厚,他可無後顧之憂,他一向喜歡花費,他父親偽此與他爭拗多次,幾乎逐出家門。」
杏友恤征看餚周夫人,原來如此。
周夫人輕輕說下去:「星祥一生愛玩,女朋友極多,從不承擔責任。」
杏友,頷首,「我到現在才明白。」
「我需告辭了。」
「我送你。」
「這是我房內私人號碼,你需見元立之時,可與直接聯絡,我親自安排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杏友,」周夫人終於說:「對不起。」
杏友慘笑,一直送她到大門口。
阿利走出來,在杏友身後看著周夫人上車。
這時,天仍然下著蕭蕭雨。
「老太太說服了你?」
杏友不出聲。
「她口才一定很好。」
杏友雙手抱在胸前,「是我自己儒弱。」
安妮出來說:「電線修好了。」
杏友轉過頭去,「各人還不下班?」
她與阿利晚飯,什麼都吃不下,只喝酒寧神,一邊靜靜聽阿利訴苦,他在抱怨交大笨保護費的事。
可是那一點也不影響他的胃口,他吃得奇多,這兩年他明顯發福,卻不想節制」活看就是活看,必需吃飽。」
大家都變了很多,年紀越大,越無顧忌。
那天深夜,杏友醒來,不住飲泣,一生就這樣過去了,她悲傷莫名,沒有什麼可以彌補一顆破碎的心。
天亮之後,她用冰凍茶包敷過眼睛,才敢出門。
與周元立第一次見面,本想安排在遊樂場。
周夫人忠告:「人太多,又槽雜,不是好地方。」
「那,你說呢?」
杏友忽然與她有商有量。
「真是頭痛,去你家呢,陌生環境,會叫他感到突兀,必需兩個人都舒服才行。」
杏友頹然。
「不如到琴老師那裡去吧。」
「是,是,好,好,」杏友言聽計從。
周夫人笑了。
如今,這女子已經成名,正受洋人抬捧,而且聽說身家不少,他人對她的看法又自不同,一個名利雙收的奇女子,怎麼會沒承擔沒人格呢。第八章 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,她穿得十分整齊傳統,內心志忑。
彭姑已經在等地,招呼她說:「太太已經吩咐過,琴老師不介意我們借他的地方。」
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團棉花,居干舌燥,坐立不安。
彭姑斟杯蜜糖水給他,陪她說話。
「彭姑,你對我真好。」
忠僕彭姑卻說:「莊小姐,我不過是聽差辦事,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。」
杏友環顧四周,「琴老師是猶太人?」
「本是俄裔猶太,早已移民本國。」
杏友頷首,「流浪的猶太人。」
「我們也終於都安頓下來。」
杏友仍然緊張得不得了,「一會兒,我該說什麼?」
「別害怕,你可以什麼都不說,也可以問好,不用急,慢慢來。」
「他會怪我嗎?」
「他只是個小孩。」
杏友淚盈於睫。
「也許會,也許不會,都是以後的事了。」
杏友的手籟歉地抖,她走到窗前去看風景,這時,琴老師的書房門打開,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抱著小提琴走出來。
那女孩衣著考究,安琪兒般容貌,隨著保姆離去。
杏友告訴自己,這裡真是往來無白丁,沒人說過有教無類,交不起學費天才也是枉然。
小元立若是跟看她,頭幾年過的會是什麼樣的生活,不不,元立其實不是她的孩子,她不認識他。
窗下,一輛黑色房車停下來,司機下車開門,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著走出車子。
彭姑說:「來了。」
她轉過頭去,發覺莊杏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去。
「莊小姐,莊小姐。」
哪裡還有人影,經過千辛萬苦,她還是做了逃兵。
彭姑為之側然。
這時,周元立已經咚咚咚走了土來,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。
杏友自樓梯逃一般離去。
她心底無限悽惶,她有什麼資格去與元立相認,當年她原可帶著他走天涯,母子樓征一起熬過貧病,或是搪不過去,索性共赴黃泉。
杏友黯然回到辦公室。
中午時分,職員都去了吃飯,倒處空蕩蕩。
她沒有開燈,輕輕走回自已房間。
經過阿利的辦公室,忽然聽到女子輕浮的笑聲。
「嘻嘻嘻嘻,你要怎麼樣都可以。」
接著,是阿利的聲音:「代價如何?」
對方反試探,「你說呢?」
「你想要錢呢,還是出名?」
「兩樣都要。」
「那,你需要認真討好我。」
「我可以保證你滿意。」
無限春光,無限媚態。
杏友忽然決定把內心鬱氣出在這兩個人的頭上。
她用力拍門,「黃子楊,你給我出來。」
房間裡靜默一會兒,然後,門打開了,黃子揚輕輕出現在她面前,頭髮蓬鬆,化妝模糊。
杏友揚聲:「安妮,安妮。」
安妮剛吃完午餐,立刻趕到她面前。
「安妮,把薪水照勞工法例算給黃小姐,即日解僱。」
「是,莊小姐。」
那黃子揚扁一扁嘴,十分不屑,「莊小姐,別裝作高人一等,你我不過是一般貨色,只是比我早到一步,製衣業還有許多好色的猶太人,我不愁沒有出路。」
她不在乎地離去。
杏友沉默。
她回到辦公室坐下,獨自沉思。
講得正確,通行都知道莊杏友是羅夫的支那女,他聯合同胞不遺餘力、不惜工本地捧紅她。
這是應該分手的時候了。
她致電熊思穎律師。
她這樣說:「熊律師,上次委託的事告吹,十分抱歉。」
「沒有關係。」
「又有一件事想勞駕你。」
「我一定盡力而為。」
「我要與羅夫拆夥,你得幫我爭取應得資產。」
熊律師嚇一跳,半晌沒作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