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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杏友慘笑。

    半晌她說:「欠你那麼多,只有來世做犬馬相報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微笑,「今生你也可以為我做許多事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忽然狡黠地說:「先開個空頭支票,大家心裡好過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見她還有心情調笑,甚覺放心,「全世界人都催我倆結婚,我實在沒有顏面再拖下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你教會我別理閒人說些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這件事對我有益,我想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他說得那樣坦白,杏友笑了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來,別害怕,我答應你那只是一個小小婚禮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千位賓客對羅夫家說也是小宴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旅行結婚,一個人也不通知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會失望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註定的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利,我真想馬上與夏利遜談談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見她轉變話題,暗暗嘆口氣,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話題。

    安妮進來,「莊小姐,看看這個模特兒的履歷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翻照片簿。

    又是一個唐人娃,黑眼圈,厚劉海,名字索性叫中國,姓黃,客串過舞台劇花鼓歌仙小角色。

    杏友說:「我在找一個國際性,真正不靠雜技可以站出來的模特兒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抬起頭來,「外頭已經多次說你成名後不欲提攜同胞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答:「那是我的自由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聳聳肩,「好好好,恕我多嘴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對安妮說:「請黃小姐來一趟,囑她別化妝,穿白T恤牛仔褲即可。」

    那女孩下午就出現了。

    長得秀媚可人,嘴層與下巴線條尤其俏麗,比相片中膿妝艷抹不知好看多少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真姓名叫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黃子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名字,從今起你就用本名吧,不用刻意扮中國人,試用期三個月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莊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同安妮說:「請安東尼來化淡妝,頭髮往後梳,讓吏提芳拍幾張定型照。」

    說完之後,自己先吃驚,為什麼?口氣是如此不必要地權威,像一個老虔婆。

    她躲到角落去,靜靜自我檢討,這簡直是未老先衰,有什麼必要學做慈禧。

    轉身出來之後,她的臉色詳和許多,也不再命令誰做些什麼。

    過兩日夏利遜律師帶了一位行家出來見他們。

    那位女士是華裔,叫熊思穎,專門打離婚及撫養權官司,據說百戰百勝,是位專家。

    她一聽杏友的情況,立刻拍案而起,「豈有此理,欺人太甚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低頭不語。

    阿利緊緊握住她的手。

    熊律師鐵青著臉,「始亂終棄,又非法奪取嬰兒,這戶人家多行不義,碰到我,有得麻煩,莊小姐,那年你幾歲?」

    「十九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果然被我猜到,你尚未成年,這場官司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-」「一定是這樣,」熊律師按住她的手,「對你有好處,可以爭取撫養權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蒼茫地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阿利同律師說:「你看著辦吧。」

    熊律師頷首,「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抬起頭,想很久,沒有說話。

    此時在她身上,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,舉手投足,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。

    想忘記丟下過去,也是時候了。

    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麼益虛?

    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,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:「是你的,該歸你所有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終於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,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。

    因為數天之後,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。

    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,「杏友,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?」

    杏友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杏友,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認識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杏友,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伯母,你同他們非親非故,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,現在,你應站在我這邊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何時不偏幫你?說到底,鬧大了,大家沒有好處,孩子首當其衝,左右為難,你把你要求說出來,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叮出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下星期一,周家司機會來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熊律師頭一個反對,「你若去見她。我就雛以辦事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熊律師異常失望。

    杏友沒有赴約,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。

    下雨的黃昏,杏友正與阿利爭執。

    「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,衣服洗了之後,會得走樣,fèng線移到胸前,成何體統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答:「莊小姐,通行都普遍省這三-布,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我,杏子塢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吹毛求疵,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?」

    「我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舉起雙臂投降,「我真想與你拆夥。」

    他走出辦公室。

    就在這時候,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。

    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,世上已千年,人人歷盡滄桑,她卻依然故我,保養得十全十美。

    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,「請坐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我不客氣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喝些什麼呢?」

    「那紙包蘋果汁就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我叫人替你湖茶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。

    周夫人微笑,「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也微笑,「不止三日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立刻開門見山,「杏友,我收到你的律師信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欠欠身,表示這是事實。

    「杏友,為什麼,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?」

    杏友征住,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。

    「有話好好說,你想要什麼,可以告訴我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,雨勢忽然轉太,天空漆黑一片,雷聲隆隆。

    接看,電光霍霍,不住打轉,像是采射燈在搜索大地,怪不得古時人們一直以為那是天兵天將要把罪人撤出來用雷劈殺。

    果然,格隆隆一聲震耳欲龔的轟天雷,廠里的燈光閃兩閃,歸於黑暗。

    呵打斷了電線。

    因為尚有街燈,不致於伸手不見五指,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,她輕輕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這時,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,她完全無動於中。

    「杏友,我問你要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安妮敲門,「莊小姐可需要蠟燭?」

    周太太先轉過頭去,「不用,我們有事要談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輕輕開口:「我想採訪元立。」

    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,上天幫了她的忙,那樣她更方便說話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樣採訪?」

    「無限制採訪。」

    周夫人一口拒絕,「不可以,你自由進出,會影饗元立情緒,防礙他生活及功課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他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錯是生母,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權利,因為你未能盡義務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年我沒有能力。」

    「在他出生之前你應當設想到道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沒有退縮,「我沒有設想到的是有人會欺騙我,接著遺棄我。」

    周夫人語塞。

    隔一會兒她說:「杏友,你已名成利就,何苦還來爭奪元立,猶太人對你不薄,不如忘記過去,重新組織家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只不過要求見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予你每月見元立一次,由我指定時間地點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答:「我不能接受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兩星期一次,這是我的底線,我可隨時奉陪官司,我並不怕麻煩,我怕的只足叫五歲的元立出庭作證,會造成他終生創傷,你若認是他生母,請為他著想,不要傷害他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頹然。

    這時,安妮推開門來,放下一盞露營用的大光燈,室內重見光明。

    杏友抬起頭,看見周夫人臉色鐵青,握緊了拳頭,如臨大敵。

    「杏友,你是個太忙人,兩周一吹採訪,說不定你也抽不到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採訪時間地點,無論如何由我作主。」

    周太太忽然累了,「杏友,我不妨對你清心白說,我媳婦王慶芳不能懷孕,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孫兒,我縱使傾家蕩產,也會與你周旋到底,我不會讓他跟著猶太人生活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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