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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阿利笑了,「怎麼會相似呢?」
「那麼你慢慢同她解釋。」
「好好好,我試一試。」
九月十二號杏友一早準備妥當,去華道夫酒店採訪莊太太。
她穿一套本廠出品的套裝,略為妝扮,早十分鐘到。
在大堂內端坐像一個小學生,雙手互握,有點緊張。
「杏友。」
杏友跳起來,一回頭,看到熟悉和藹的一張面孔,鼻子立刻酸了。
「杏友,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。」
莊太太一點也沒有老,保養得真正好。
她倆緊緊擁抱。
「杏友,見到你真好。」
杏友拚命點頭。
「杏友,來,陪我去一處地方。」
杏友納罕,「你想買珠寶還是時裝?」
「都不是,稍後你便明白。」
車子與司機一早在酒店門外等,莊太太有備而來。
「去何處?」
莊太太沒有回答。
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緊緊握住杏友的手。
車子駛到目的地,杏友抬頭一看,大為詫異,卡納基音樂廳。
莊太太見到她,不好好敘舊,把她帶到這裡來幹什麼?
她著地一看,莊太太仍然不出聲,拉她下車,走進音樂廳。
古色古香的演奏廳剛集資裝修過,厚厚地毯,簇新座椅,莊太太挑一個中間靠邊的位子,示意杏友坐下。
演奏廳中約有三四十人,有家長,有學生。
這分明是一場試音考試。
只見有學生調校小提琴,弦聲此起彼落。
杏友不知葫蘆內賣什麼藥,只得耐心坐著,臉帶微笑。
老師上台了,咳嗽一聲。
接著,鋼琴師坐好,然後,杏友看到一個小小四五歲男孩抱看小提琴上來。
立刻引起觀眾小小一陣騷動。
杏友大奇,也忍不住笑,人那么小,琴更小,可是一本正經,煞有介事,有趣之至。
老師又咳嗽一下,大家靜了下來。
小男孩站好,鞠躬,連杏友都大力鼓掌。
那小男孩開始演奏,杏友洗耳恭聽,他分明是天才,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彈得如行雲流水,難得的是那樣小小提琴,聲音洪亮,感情充沛,許多成年人都做不到。
一曲既罷,掌聲如雷。
小男孩臉帶微笑,一再鞠躬。
他有圓圓臉蛋,圓圓大眼,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。
莊太太在這個時候忽然輕輕說:「我答應過你,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。」
在該-那,杏友僵住。
她的鼻樑正中如被人重拳擊中,既酸又痛,頓時冒出淚水。
她握緊座位扶手,想站起來,可是一點力氣也無。
周元立,這孩子是周元立。
只見他下了台,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擁著他,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。
彭姑抱起他,有意無意往莊太太這邊轉過來,似要讓杏友看清楚。
小元立正在頑皮,原來有音樂天才的他私底下不過是個活潑的五歲兒,他拉著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說些什麼,彭姑例著嘴笑了。
杏友已經淚流滿面。
席中還有周夫人及她媳婦王慶芳,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過去摟在身邊,待他如珠如寶,不住撫摸他的小手,莊太太說得正確,周元立的確得到最好的照顧。
這時其它小朋友輪流上台表演。
莊太太低聲說:「這位大師傅只錄取三名學生,看樣子周元立會獨占鰲頭,周家嘖嘖稱奇,不知這天份遺傳自何人,他們三代做生意人家,對樂器沒有研究,可是現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。」
杏友不出聲。
她母親,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,對音樂甚有造諧,曾是室樂團一分子,彈中提琴。
她輕輕拭去淚水。
莊太太輕輕說:「杏友,我們走吧,陪我吃晚飯。」
杏友低聲說:「還沒宣布結果。」
莊太太微笑,「一定會錄取,你替我放心,周家已經給學校捐了十萬美金。」
杏友低下頭。
他們家作風一成不變,一貫如此。
莊太太拉拉她,杏友知道一定要聽莊太太的話,否則,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。
她倆悄悄離去。
走到大堂,後邊有人叫她,「莊小姐。」
杏友一回頭,原來是彭姑,她追了出來。
「莊小姐,看見你真好,我時時在外國時裝雜誌讀到你的消息。」
杏友緊緊握住她的手,說不出話來。
莊太太說:「我們還有約會。」
「是,是。」彭姑給杏友一隻信封。
她迴轉禮堂去。
杏友上車,打開信封,原來是周元立的一幀近照,小男孩神氣活潑,大眼睛圓溜溜,長得有七分像杏友。
世上還是好人居多。
莊太太嘆口氣,「杏友,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。」
連她也落下淚來。
杏友反而要安慰她,不住輕拍她手背。
兩人都無心思吃飯,就此告別。
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電話。
「莊小姐你快來染廠,他們把一隻顏色做壞了。」
她立刻放下一切趕著去。
可不是,紫藍染成灰藍。
說也奇怪,將錯就錯,該種顏色非常好看,似雨後剛剛天睛,陽光尚未照射的顏色。
杏友正沉吟。
她終於說:「我們就用這個顏色好了。」
染廠內氣溫高,她出了一身汗。
回到家,淋浴之際,才放聲痛哭。
第二天,雙眼腫得似核桃,只得戴著墨鏡上班。
阿利看看她不出聲。
中飯時分她揉著酸痛雙眼。
阿利進來說:「當心哭瞎。」
「不怕,我本來是個亮眼瞎子。」
「杏友,我只想你快樂。」
「我並非不快樂。」
「可是,要你快樂也是太艱巨的事。」
「你又何必把我的快樂攬到你的身上呢。」
阿利坐下來,正想教訓她幾句,忽然看到案上有一雙銀相架,裡頭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,他大奇,「這是誰?」
杏友輕輕問:「你準備好了?」
阿利發征。
「是我的孩子。」
阿利霍地站起來,「你有這麼大的孩子?」
杏友微笑,「正是。」
「我不相信,他在什麼地方?」
「他與祖父母在一起。」
「我的天,為什麼不早告訴我?」
「早告訴你又怎麼樣?」
「去把他領回來呀。」
杏友真正深深感動。
「所有孩子都應同母親一起。」
「不,阿利,他與祖父母生活好得多。」
「為什麼,因為物質享受高?」
杏友膛目結舌,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猜也猜得到,我不是笨人。」
杏友黯然,「跟著我,叫油瓶,跟他們,是少主。」
「所以你自我犧牲掉。」
「你真好,阿利,你愛我,所以視我為犧牲者,其它人只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壞女人。」
「你管人怎麼說。」
「我早已棄權。」
杏友把臉伏在桌子上。
「杏子,」他過來吻她的手,「我竟不知你吃過那樣的苦,可憐的小女人,怎樣掙扎到今日。」
杏友忍不住緊緊擁抱他。
真沒想到他因此更加疼愛她,莊杏友何其幸運。
年底,她又搬了一次家。
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園的人單位里。
阿利說:「現在是打官司的時候了,去,去把孩子告回來。」
杏友搖搖頭。
「我同夏利遜談過,他叫我們先結婚,才申請撫養權,有九成把握。」
「律師當然希望家家打官司。」
「杏友,要不完全放開,要不積極爭取。」
「我總得為小孩設想。」杏友別轉面孔。
「至低限度,要求定期見面。」
「是。我也想那樣。」
「我立刻叫夏利遜去信給周家。」
「可是─」「別儒弱,我撐住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