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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杏子把圖樣傳給各同事看。

    「嗯,」有人說:「款式過於飄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領口大大,裙又太高,不宜做上班服。」

    「針織品不夠挺拔,根本只是消閒服飾。」

    「採取何種合作方式?」

    「乾脆我們只接生意,不作投資,穩健得多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又說:「可是,我想冒險博取更大利潤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生意很好,去年同事們年終獎金達百分之四十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卻覺得可以一行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先部署接觸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派杏子做代表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說:「杏子經驗尚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,杏子長得最好看,這一點在我們這個行業有多重要,也不勞我多說,杏子,你千萬別多心以為我們利用你設美人計。」

    杏子只是微笑。

    當然這一下子部署計劃的責任也落在她身上。

    阿利說:「他們都沒有興趣,將來,功勞也是你一個人的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日以繼夜工作,倦了,只伏在辦公桌上一會兒,睜開雙眼再做。

    本來清秀的她越來越消瘦。

    阿利十分擔心,「杏子,賣力不賣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下一句是什麼?」杏子側看頭,「對,叫賣藝不賣身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無奈,他不是說不過她,只是不想贏她。

    義大利人終於來了,兄妹倆,年輕、斯文、長得俊美,可是隱隱約約透露著無比的優越感。

    這種感覺太熟悉了,在什麼地方經歷過?

    杏友有點恍憾,啊是,周家。

    她不由得發猷,怎麼會冷不防又在最奇怪的時刻勾起不愉快的回憶。

    米氏兄妹對羅夫廠第一印象欠佳,只見代表是五短身材的猶太人,另一個是神不守舍的華裔女,頓時起了丁輕蔑之心。

    尤其對莊杏友大感躊躇,那樣水靈鑲弱不禁風的一個人,如何做生意?

    漸漸言語間對阿利羅夫有點不敬。

    待杏友回過神來,只聽見柯莉安娜米隆尼諷刺地說:「我們可不想人家誤會米隆尼走下坡到中國去製造成衣。」

    她兄長維多笑,「一日我六歲的兒子問我:『爸爸,支那人是否特別勤力,為何所有玩具都由支那製造?』」阿利羅夫只是乾笑。

    他不是不敢反駁,而是沒有那種急智。

    杏友看到阿利只有挨打的份兒,似縮在一角不出聲,覺得生意成功與否還是其次。

    她忽然大膽仗義執言。

    她提高聲音,用標準英語沉著答話:「貨物在中國制或以色列制都無關重要,你我不過是扮演中閒人角色,把最好製品以最合理克己價格推薦給用家,人客滿意,大家都名利雙收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像保護小同學一般,母性大發,差點沒把阿利藏到身後。

    她說下去:「合伙人毋需愛上對方,可是必需付出某一程度的尊重,如不,根本不用談下去。」

    米氏兄妹靜下來。

    到底是做生意的人,並無實時拂袖而去。

    杏友取出計劃書,簡約陳述。

    她秀麗的臉容忽然濺出光輝,大眼炯炯有神,直言不諱,指出米氏設計上的謬誤,並且出示更佳改良作品。

    「華人說:滿招損,虛受益,羅夫製衣對北美洲東西兩岸適齡女性口味比你們有更多了解,彼此信任互助至好不過。」

    本來,她還想多解釋幾句,但此刻知道得罪了人客,不可能簽得成合約,索性豁出去,收拾文件,鞠躬,退出會議室。

    她深深失望。

    整個月不眠不休,換來這種結果,叫她難受。但,總算替自己及阿利出了一口烏氣。

    她跑到附近小酒館去喝上一杯解悶。

    座位上不知是誰遺留下一本過期的中文雜誌,封面上半裸的女明星正誘惑地媚笑。

    物離鄉貴,人離鄉賤,本來杏友無暇拜贊這種彩色小冊子,可是來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,不禁對之生了好感。

    她信手翻閱。

    目光落在一頁彩照上,大字標題這樣寫:「周星祥王慶芳新婚之喜」。

    杏友發征。

    所喝的酒忽然在胃裡發酵,她讀到記者誇張地標榜周王兩家的財勢,接著詳盡形容婚禮豪華的鋪張。

    杏友看看雜誌出版日期,在今年年頭,剛好是她到處找工作的時分。

    杏友喝乾手上的酒。

    老好莊國樞太太並沒有告訴她。

    是為她設想,一切已與她無關,知來作甚。

    照片上穿小禮服的周星祥愉快地微笑,同一般新郎沒有什麼不同。

    杏友合上雜誌。

    她再叫了一杯威士忌,一飲而盡。

    半晌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。

    然後猛地想起來,喂,莊杏友,還沒有下班,回羅夫製衣廠去繼續苦幹呀,上帝待你不薄,那裹正是你的家。

    她站起來走出酒館。

    抬頭一看,鵝毛那樣的大雪自天上飄下來,街道上已經積了一層雷白的天然糖霜。

    杏友微笑。

    呵秋去冬來,不知不覺,流年偷逝。

    群然腳底一滑,摔倒在地。

    她已是跌倒爬起的高手!並不覺得尷尬。

    喘一口氣,剛想扶看電燈柱起身,有人在她身邊蹲下。

    「杏子。」

    是阿利羅夫。

    他用力拉起她,拍掉她身上的雪花,緊緊擁抱她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跑到這裡來,我到處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到這個時候才征征落淚。

    「喝過酒了?」

    杏友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哭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杏友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阿利褐色眼睛裡有十分喜悅,「有好消息告訴你呢,義大利人叫你罵得心服口服,已把計劃書拿回去詳加考慮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征征看看他。

    「不過他們也有一個條件:以後不同莊杏子開會,他們實在害怕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不禁破涕而笑。

    「勝敗乃兵家常事,何用動氣落淚。」

    二人站在雪地里,眉膀與頭頂都一片白。

    「來,回公司去,還有工夫需要過年前趕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離遠看到Roth四個字母,那裡,便是她的歸宿。第六章  一個星期之後,米氏決定接納羅夫作為夥伴。

    消息一下子傳開,通行都知道了,若間老字號沉得住氣,不貴可否,只裝作看不見,小家子氣一點的行家則妒忌不已。

    阿利感慨地同叔父說:「這三十年來第一次有義大利人看得起我們,應當大家慶幸,可是你看,同行如敵國,反而惹來一大堆閒言閒語。」

    「自家爭氣就是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是一盤散沙,根本不知團結就是力量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忽然笑了,「這是他們形容華人的慣用詞。」

    約瑟羅夫勸道:「你賺到錢,自然有地位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說:「也只得這樣想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賺到第一筆獎金,阿利勸她置地。

    「一定要有瓦遮頭,方能談及其它。」

    他陪她去找公寓房子。

    秘醬安妮詫異,「還不求婚?也是時候了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別給她太多自由,抓緊她。」

    阿利答:「待她長胖一點再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胖了就更多人喜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信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,那就好。」

    她也愛他,平時一聲不響的瘦弱女,看見他被欺侮,挺身而出,不顧一切地維護他。

    那一次真叫他感動落淚。

    他了解她,她甚至不會為自己辯護,為他卻毫不猶疑。

    一定會娶她,但還不是時候。

    她搬離了周家替她租的公寓,自立門戶。

    阿利讓她成立一個獨立部門,設計個人作品,招牌叫杏子塢。

    開始有外國雜誌要訪問莊杏友。

    「莊小姐,杏子塢的塢是什麼意思?」

    「小小的。低洼的花床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多麼美妙,那處種杏花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錯,杏子是我名字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喜歡杏花?」

    「中文裹杏與幸同音,杏友,則是幸運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覺得自己幸運嗎?」

    杏友雙目中忽然閃過極其寂寞的押色。阿利看在眼裡,暗暗詫異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她說:「是,我極其幸運。」但不似由衷之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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