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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明白就好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始終沒有回覆以前的容貌,她胖不回來,頭髮掉太多,也就索性剪短,除出一雙大眼睛,從前舊相識恐怕不易把她認出來。

    她把清風街的公寓退掉,只收拾了一餞行李。

    彭姑送她到飛機場。

    真沒想到莊太太也在那裡。

    看到杏友,她迎上來,「杏友,一路順風,前程似錦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大步踏向前,握住莊太太的手。

    她知道生活得好,是報答莊太太關懷的最佳方法。

    莊太太四邊看了看,「他們都不來送你?」

    杏友輕輕答:「我不關心那些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好讀書,妥善照顧你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微笑:「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。」

    莊太太拍她的手背,「這是什麼話,你大伯與我都叫你不要見外,有事儘管找我們,還有,過幾年名成利就了,記得請我們吃飯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在一旁說:「我也是。」

    世上好人並不見得比壞人多,可是仍然有好人。

    為著這兩位女士,否友決定挺起胸膛,仰著臉。

    可是上了飛機,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,一張臉就掛下來,且佃摟著背脊。

    彼時沒有直航飛機,停了一站又一站,像是飛了一輩子,杏友吃不消,終於嘔吐起來。

    呵,怪不得說健康最重要,這副殘軀非得料理好不可。

    她脫下外套,發覺口袋裡有一隻信封,打開一看,是莊太太一張便條及一疊美金,更附著莊家電話及地址。

    杏友為她的好心感動,不久之前,另外也有一人,把錢塞到她口袋裡。

    莊杏友大抵一直給人一個等錢用的印象,太不濟了,但願將來經濟情形可以充裕,再也不必投親靠友。

    抵涉後她我到了小公寓,進大門後上木樓梯一共三戶,古舊但乾淨。

    放下行李,又連忙到設計學院報到,接著買些簡單的食物回去。

    她不會用那老式煤氣爐子,只得請教鄰居。

    只得一人在家,那年輕人金髮藍眼,自我介紹,是哲學系學生,立刻過來幫忙,要杏友請他吃蘋果。

    他叫杏友小杏子,樂觀、熱情、善談。

    不久他的伴侶回來了,一般英俊高大,是一名掙扎中的演員,此刻在某閒著名飯店任職侍應生幫補生計。

    「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,設計科學費不便宜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介紹我到餐廳任職。」

    「開玩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是真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一賣雪茄女郎空位」「我願意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需穿短裙工作,你卻那麼瘦削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頹然。

    「不急,慢慢來,先熟習這光怪陸離的大都會再說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講得對,每個人都是她的老師。

    莊杏友已死。

    莊杏友要努力生活。

    杏友開始感激周家,她這才知道都會不易居,找公寓及找學校都不簡單。

    她完全心無旁駕,用心贊書。

    在班上,頭都不輕易抬起來,亦不與人打招呼,往往眼睛只看著足尖。

    呀,冬去春來,她脫下沉重的大衣,換上單布衫。

    那對金髮年輕人搬走了,搬來一位新進歌星兼模特兒,衣著打扮奇突,單位里老傳出麻醉劑燃燒的味道,不久也被房東趕走。

    變遷甚多,日子也不易挨。

    杏友最怕生病,忽然小心飲食衣著,可惜無論怎樣吃,都絕對不胖。

    她沒有同任何人混熟,非常自卑,覺得配不上整個世界。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同她做朋友,她躲在一隻殼中,靜默自在。

    每一季,她寄一張卡片給她敬重的莊國樞太太,莊太太也回她片言隻字。

    設計學院慣例將期考成續展覽出來,許多廠家都派人來參觀,尋找可造之材。

    聰明的資本家最擅利用年輕人的活力心血,給他們一個希望,他們就乖乖賣命,把最好的奉獻出來。

    已成名設計師,那裡還會如此盡心盡意。

    許多同學未畢業已經被廠家揀中。

    一次、兩次,無論杏友怎樣用功,老是被篩下來。

    同學蘇西教她:「你是華人,應當有花樣,弄些吉卜賽兮兮,大紅大綠披掛玩意見,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,洋人就服貼了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笑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走這種樸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,不誇耀,不討好,怎麼會有出路?」

    杏友仍然堅持。

    不久蘇西也找到出路。

    杏友恭賀她。

    蘇西苦笑,「牛工一份,不知何日出頭,本市太抵有一百萬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輕人,有些直等了三十年。」

    快畢業了。

    杏友急急找工作。

    一日,睡到半夜,忽爾聽到嬰兒啼哭聲。

    那孩子像是受到極大委屈,一聲比一聲響亮,哭個不停,近在咫尺。

    杏友驚醒。

    一額是汗,篇然醒悟,一年多過去了。

    周元立,那個陌生的小孩,已經會說話會走路了吧。

    天慚慚檬亮。

    杏友維持原來的姿勢,一動不動,沒有變過。

    她在晨曦里打量寄居年余的小公寓,也頗積聚了點雜物,大部份是參考書,一疊疊堆在工作怡邊,此外就是食物,人好歹總得吃,牛奶瓶子、果汁盒、麵包餅乾……看得出她沒空吃,也吃得不好。

    還有幾隻威士忌瓶子,有個牌子叫莊尼走路,打開小瓶,喝一口,立刻鎮定下來,又可以從頭開始。

    在這個清晨,杏友特別害怕迷茫,她是怎麼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?舉目無親,子然一人,若果要倒下來,發臭也沒人曉得。

    街角傳來警車鳴鳴嘩嘩的響聲,一天又開始了。

    杏友只得起來梳洗出門。

    上午上課,下午去找工作。

    小型廠家,廠房與辦公室擠在一起,fèng衣機前坐看的一半是華工,另一半是墨西哥人,白人老闆看過莊杏友帶來的各式設計樣板,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杏友尷尬地坐著等候發落,如坐針氈,想找個地洞鑽進去。

    那人問:「莊小姐可有本國護照?」

    杏友據實答:「無。」

    「居留權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亦無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意思是,需我方替你申請工作證?那是十分麻煩的一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杏灰階笑。

    「讓我們考慮一下,」那老闆站起來送客,「有事我們會通知你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還得向他道謝。

    已經多次遭到滑鐵盧,幾乎有點麻木,但是不,內心仍然驚怖,自尊心蕩然無存。

    杏友放輕腳步,悄悄離去。

    一路經過軋軋的fèng衣機,大不了做車衣女工,總有辦法找到生活,還有兩隻手是她最好朋友。

    這兩年真正時運不濟,沒有一件順心事,路上布滿荊棘,每走一步,都釣得雙腿皮破血流。

    才走到廠外,猛不提防,被一個深色皮膚的少年撲上來,一掌擱到她面孔,把杏友打退一步,他隨即強搶她的手袋。

    杏友金星亂冒,下意識拚命掙扎,不讓賊人得逞。

    手袋肩帶扯斷,雜物落了一地。

    至危急之際,忽然有人見義勇為,奔過來喝止。

    那少年大聲咒罵,把杏友推倒在地。

    杏友一跋跌在泥漿地里,坐在拯中,難以動彈。

    那個好心人連忙幫她撿起手袋以及落在髒水溝里的各種圖樣。

    他一邊問:「你沒事吧?」

    他看到她坐著不動,把泥漿當沙發椅,不禁大為納罕。

    他趨近一點。

    她抬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,不禁深深震盪。

    啊,鹿一般圓大悲哀的眼睛充滿傍徨,瘦削小臉,短髮凌亂,嘴角被賊人打出血來。

    這個像難民般的女孩需要他保護。

    他說;「我拉你起來。」

    她忽然笑了,多麼強烈的對比,她的笑容似一朵蓓蕾。

    她輕輕說:「我不打算爬起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他愕然。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能力應付這個世界,讓我一輩子坐在這裡也罷。」

    他既好氣又好笑,「咄,這罪惡都會的居民誰沒有遭遇過搶劫非禮之類的事情,人人都坐路邊不動,放棄、抱怨,那還成什麼也界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覺得這個人非常可愛。

    她打量他。

    他是一個棕發棕眼的年輕人,皮膚微褐,一時不知是何種族。

    他伸出手來,「我是阿利羅夫。」一把將杏友自地上拉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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