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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杏友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彭姑忽然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莊小姐,這段日子來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,出身不錯,令尊是讀書人,只是……命中有劫數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不必灰心,有的是前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說下去:「周星祥由我帶大,我是他保姆,他的性格,我最了解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抬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「他不是壞人,但是嬌縱慣了,又年輕,肩膊無擔待,什麼都靠家裡,父親一吼,他馬上軟伙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默默地聽著。

    「這些日子,老實說,他要走,不是走不動,連一封信都沒有,由此可知,是樂得將這件事告一段落。」彭姑無限感慨,「魚兒離不開水,他哪裹捨得優哉悠哉的生活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一聲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他不值得你掛念。」

    是,奇是奇在杏友也這麼想。

    「他不知你的事,他已經同王小姐訂婚。」

    故意把這些都告訴她,是叫她死心吧。

    完全不必要,杏友心身早已死亡,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具行屍。

    「我見多識廣,你要相信我,你的際遇可以比此刻更壞,」彭姑嘆口氣,「現在你至少獲得應有的照顧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仍然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幸虧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話,兩人共處一室,大多數靠身體語言。

    冬日竟然來臨。

    杏友十分詫異,時間並沒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滯留,世界不住推進,她若不開步,將永遠被遺忘。

    否友的行動慚慚不便。

    一日,午睡醒來,聽見客廳有兩個人說話,一個是彭姑,另一個是好心的莊太太。

    「有無人來看過她?」

    彭姑答:「除你之外,一人地無,莊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其實莊家人口眾多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感慨,「一個人際遇欠佳,親友爭向走避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還年輕,一定有將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多人覺得一個女子到了這種田地,一生也就完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眾人眼光淺窄。」

    「莊太太你是個好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彭姑你何嘗不是。」

    兩人沉默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「就是這幾天了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已經都準備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周太太怎麼吩咐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侍候莊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學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見過那位王小姐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王小姐常常來,待下人十分親厚,有教養,好脾氣,大家都喜歡她。」

    莊太太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周王兩家將合作做生意,發展整個東南亞市場。」

    「彭姑你不愧是周家總管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一直在房內聽兩位中年婦女娓娓閒話家常,這些都與她有關嗎?太陌坐太不真實了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,胎兒掙扎了一下。

    杏友醒覺,咳嗽一聲。

    彭姑敵敵門,「莊小姐,我去銀行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出去一餚,客人已經走了。第四章  那天晚上,種種跡象顯示,她應當進醫院。

    杏友十分沉默,不發一言。

    彭姑警惕而鎮定,緊緊握著杏友的手,「不要怕,有我在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感激這位好心的管家太太,她不過是聽差辦事,毋需如此富人情味,一切慈善發乎她內心。

    周家的司機駛出大房車來接送。

    彭姑向杏友解釋:「最好的醫院,最著名醫生,你會得到最佳照顧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看著車窗外不發一言。

    彭姑-出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她的任務即將完畢,這是她在周家任職三十年來最艱辛的差使,無奈也承擔下來。

    車子到了瞥院,彭姑吩咐司機:「你回去叫阿芬阿芳快快準備我說的各種食物,稍後拾到皆院來。」

    下了車,彭姑又想起什麼,同司機多說幾句。

    杏友一個人站在晚風裡,忽然看見一個好熟悉的背影。

    她不禁追上去,脫口而出:「星祥,是你來了?」

    那人回過頭來,卻是一個陌生人。

    杏友一征,不知怎地,腳底一滑,摔在地上。

    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駕,立刻扶起她,「太太,你沒事吧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也實時趕至。

    杏友征征微笑,整個晚上第一次開口。「你看我,失心瘋了。」

    生產過程並不順利。

    天接近亮的時候,杏友輕輕同醫生說:「我已盡力,隨我去吧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握著她的手,「請勿氣餒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渾身浸往汗中,「我不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誰知臀生哈哈笑起來,「沒有這種事,有我嚴某在此,我們準備進手術室。」

    嚴醫生充滿信心,輕輕拍打杏友手背。

    到了手術室,杏友反而鎮靜,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,就這樣與父母團聚。

    她回憶到極小極小之際,剛學會走路,蹣跚地開步,慈母在不遠處蹲著等候她走過去,笑著說:「這邊,杏友,這邊」,等她走到,一把抱住。

    杏友記得很清楚,母親年輕、娟秀、梳鑒發,穿著格子旗袍與絨線襪子,那一定也是一個冬日。

    她極之渴望再撲到母親懷中。

    她失去了知覺。

    等地醒來的時候,渾身被痛的感覺占據,只會得呻吟。

    「莊小姐,一切無恙,母子健康。」

    被彭姑猜中,果然是個男嬰。

    杏友勉強睜開眼睛,看到一室鮮花。

    真沒想到氣氛會這麼好。

    她永遠不會忘記,嚴醫生慡朗的笑聲,「我怎麼說?保證沒問題。」

    的確是好醫生。

    杏友側過頭去,咬緊牙關抵受劇痛。

    「我幫你注射。」

    一針下去,劇痛稍減。

    嚴醫生吩咐:「把嬰兒抱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卻說:「慢著,待精神好些再說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醫生與看護都出去了,彭姑才說:「不要看,看了無益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維持緘默。彭姑取出文件,「莊小姐,請在此處簽名。」

    她把筆交到她手中。

    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。

    「莊小姐,別躊躇,大好前程在等著你。周元立會生活得似小王子,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顧他,你母需有任何掛慮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,她把住杏友的手,往文件上籤下去。

    然後,她折好文件,交給在門外等待的律師,東家叫她辦的事,總算完全辦妥。

    律師匆匆離去。

    彭姑滿臉笑容,「最早下個月你可以出去留學了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沒有理睬她。

    那是一條何等艱巨的路,杏友不寒而慄。

    稍後,她在浴室鏡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,啊,可怕,瘦得似骼體,皮膚呈紫灰色,頭髮乾枯,整個人已沒有生氣。

    怎麼會這樣難看?紅顏-時枯稿,傷口痛得她舉步艱難,她一蛟蟀倒,暈了過去。

    甦醒後杏友決定活下去。

    要不死,要不活,可是決不能半死不活拖著。

    三天後她離開醫院。

    手腳仍然浮腫,由彭姑扶著她走出大門。

    車子駛返清風街。

    司機開著收音機,本來電台有人報告新聞,忽然之間,悠揚的音樂傳出來,幽怨的女聲唱:「直至河水逆流而上,直至年輕人停止夢想,你是我存活的理由,我所擁有都樂於奉獻……」

    杏友很疲倦地說:「司機先生,請你關掉收音機。」

    司機立刻照做。

    好了,車廂內靜寂一片,杏友一聲不響到了家。

    她同彭姑說:「你的工作完畢,可以回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說:「不,我還得留下照顧你多一個月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用,我從來不信那些古老傳說,我會打理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太太沒有吩咐我走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無奈,「請同周夫人說,我隨時可以啟程,請把飛機票及學費給我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說:「你且同我坐下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又問:「報紙呢,我都不知世界發生了什麼事。」

    彭姑告訴她:「兩年學費已幫你匯到學校,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給你,養好身體,立刻可以飛出去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略為安心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們年輕不會明白,健康最重要。」

    杏友忽然微微笑,「還有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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