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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「嘩,高等學府都那麼黑暗。」
莊老師笑說:「杏友你還是專攻家政預備做一個宜室宜家的好主婦吧。」
杏友尷尬地說:「父親從來不看好我的前途。」
「你想做什麼呢?」
杏友不回答,笑著把桌子收拾乾淨。
不一會兒,聽見書房裡吵起來。
「拿回去!你太看不起我了。」
「不,莊老師,請你笑納。」
「我幫你不是為看金錢。」
原來如此,杏友想,父親的老脾氣發作了。
「可是─」「再不聽我講,明天你就不必再來。」
「是,是,老師,你請息怒。」
杏友覺得好笑。
半晌,杏友聽見父親吩咐:「送周同學出去。」
杏友看著他出來,伸一伸手,「周同學,請。」
周星祥搔搔頭,「差點得罪師傅。」
「他鍊金鐘罩,鐵布衫,是個死硬派。」
周星祥說:「莊老師清風亮節。」
咦,說得好,所以住在清風街。
「你可以幫他收下酬勞嗎?」
「家父說不收,就是不收。」
雖然家俱已經破舊,杏友再親手fèng製衣棠,父女從來不曾外出旅行,家中也無傭人,但是,杏友忽然微笑說:「人窮志不窮。」
這時,周星祥轉過頭來看著杏友,他說:「莊家不窮,莊家非常富裕:父慈女孝,莊老師滿腹學問,莊小姐溫婉嫻淑。」
杏友睜大雙眼,慚慚感動,說不出話來。
同星祥輕輕說:「請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。」
杏友躊躇。
「我代你去問過莊老師。」這也是激將法。
「我可以自己作主。」
「那麼,來呀。」
杏友笑了。
兩個年輕人滿心歡喜,視線總離不開對方臉容。
半晌,杏友覺得太過著跡,輕輕別轉頭去,才片刻,又忍不住凝視周星祥陽光般笑臉。
她自己都吃驚了,怎麼會這樣?她還聽見自己對他訴說心事。
「我對美術,設計,繪圖十分有興趣。」
周星祥問:「你在學堂念什麼科目?」
杏友頹然,「商業管理。」
「彆氣餒,打好底子,以後方便做生意,百行百業,都得先學會推銷經營。」
「真的?」
「我騙你做什麼。」
杏友訴說:「時常夢想坐在熏衣糙田裡寫生,肚子餓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,然後在夕陽中步行回家。周星祥看著她微笑,」這個願望也不難達到。」「也得是富貴閒人才行。「周星祥開車到近郊沙灘陪她散步,忽然之間,杏友發覺太陽落山了。甚麼,她看看手錶,這是怎麼一回事,時間不對了,怎麼可以過得這樣快?她注意手錶上秒針,發覺它仍然移動,沒壞,她茫然抬起頭來,詫異地說:「已經六點鐘了。」
「我送你回家。」
杏友依依不捨。
很明顯,周星祥的感覺亦一樣,他輕輕說:「我明天再來看你。」
回家途中,杏友一聲不響,發生了什麼事?她內心一片迷憫。
下了車她鼓起勇氣往家門走去,可是忍不住回頭,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視她。
花圓裙,白布鞋,這樣清麗脫俗的女孩實在不多見,他為她傾心。
杏友舒出一口氣,用鎖匙開了門。
父親在小怡燈前工作,連客廳的大燈也忘記開。
杏友連忙替他打點晚餐。
「去了什麼地方?」
杏友卻說:「我替你做筍絲肉絲麵可好?」
他伸一個懶腰,「好呀。」
黃燈下杏友發覺父親的頭髮白多於黑,蒼老許多,不禁側然。
換衣服的時候摸到口袋裡有一隻信封,咦,誰放進去的,又幾時放進去?
一張便條上這樣寫:莊老師,薄酬敬請笑納,學生周星祥敬上。
另外是一張現金支票,杏友數一數零字,是一萬塊。
那時,她父親的薪水只得兩千多元,這是一筆巨款。
周星祥趁她不覺放進她口袋。
他希望他們收下,並且,大抵也看得出他們需要它。
不過,父親說過不收就是不收。
杏友把麵食端進去給父親,又替他按摩雙眉。
門鈴響了。
「我去。」
杏友掩上書房門。
來客是房東沈太太。
杏友連忙招呼她進來。
「莊小姐你好。」
杏友斟上茶,靜靜坐在她對面。
「加房租的事,勢不能再拖,已經是便宜給莊老師了,知道他清廉,」沈太太講得非常婉縛,「可是,莊小姐也別叫我們吃虧。」
杏友微微張開嘴,又合攏,不知說些什麼好。
「難為你,莊小姐,母親辭世後你就當家至今。」
不不,她莊杏友不需要這種同情。
她很平靜地說:「沈太太,拖你良久不好意思,我考慮過,你說的數目也很合理,我們無所謂,這清風街住慣了,也不想搬。」
她自口袋取出那張支票,交給沈太太,「我們預繳一年租金,你且收下。」
沈太太一看數目,不禁一呆,隨即滿面笑容。
她喝一口茶,忽然間:「聽說廣生出入口行是你們親戚的生意?」
杏友笑,「是我伯父莊國樞擁有。」
「怪不得。」
沈太太再三道謝,笑著離去。
杏友輕輕關上門。
老父走出來來問:「誰?」
杏友看看父親已白的髮腳,覺得需要保護他,她堅決地說:「找錯門,已經打發掉了。」
她接看跑去收拾面碗。
她的臥室向街,打開窗戶,可以聽見小販叫賣麵食的聲音:母親在生的時候,小小的她也扭著要吃宵夜,非要哄半日,才平靜下去,如今母親墓木已拱。
杏友輕輕嘆口氣,面孔枕在雙臂上,到底年輕,不消片刻,仍然睡看了。
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,無話不說。
「叔伯對我們頗為客氣,只是父親死硬派,母親去世,也不允他人幫忙。」
周星祥忽然問:「年幼喪母,一定很難熬吧。」
杏友聽了這樣體貼的話,淚盈於睫。
「對不起。」
「哭完又哭,最近已經好過些,做夢,有時仍然覺得好象是母親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。」
周星群側然。
「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櫥窗或是隅隅細語,說不出的難受與妒忌,可是人生有什麼沒有什麼,大抵一出生已經註定,想到餘生都需做無母之人,往往痛哭失聲。」
「堅強些。」
「多謝你的鼓勵。」
他緊緊握住她的手,忽然輕輕吻了她的手背。
杏友一驚,縮回雙手,低下頭,耳朵燒得透明。
是在戀愛了嗎,一定是。
一時高興得暈頭轉向,可是一時又緊張得想嶇吐,情緒忽上忽落,但也有極之平和的時刻,覺得幸福,充滿盼望。
這時周星祥也別轉了面孔,自幼在外國長大的他很會調笑異性,但是對莊杏友,他真捨不得叫她難堪。
半晌杏友問:「你的論文進度如何?」
「莊老師正在助我擬大綱。」他講得很坦白。
「只得一個月時間?」
「或許,我可以留久一點。」
「方便嗎?」
「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,沒有問題。」
「呵,」杏友意外,「你不跟父母?」
「爸媽住紐約近郊,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。」
杏友點點頭,那麼遠,她有點悵惘。
「可喜歡到西方生活?」
杏友據實說:「從未想過,我不會離開父親。」
「是。那當然。」
杏友這時也發覺兩個人當中有許多阻隔,數道鴻溝。
他給她看家人的近照。
杏友很有發現,「令堂與令姐都是美人。」
一家人衣著非常考究,靠在像電影布景似的人沙發里拍照。
周星祥笑,「一直有星采遊說老姐當電影明星,她嫁得很好。受夫家寵愛,不過,我爸老說:替這個女兒辦嫁妝,身家不見一半。」
杏友微笑地聆聽。
不久,連父親都問:「你與周星祥約會?」
「是。」
「喜歡他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