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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9 作者: 亦舒
我輕輕咳嗽一聲。
她抬起頭來,一臉友善的微笑。
啊,已屆中年,可是比我想像中年輕,眼角細紋經矯形醫生處理,一小時可以消除,可是她沒有那樣做,看樣子一早決定優雅地老去。
不知怎地,我對她有無比的親切感,在她對面輕輕坐下:「沒有打擾你吧。」
「怎麼會。」她按熄香菸。
我忍不住問:「你還抽菸,對健康無益。」
她苦笑,「這洪水猛獸暴露了我的年齡身份。」
「我原諒你,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樣子。」
她笑,「你又是誰?」
「莊竹友的女兒莊自修,你是杏友姑媽吧。」
「啊,你是那個作家。」
「也是一門職業,為什麼獨惹人挪偷。」
「我沒有呀。」
「姑媽,歡迎你回家來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我在外國雜誌上時時讀到你的消息。」
「我也是呀,」她笑,「聽說你的小說被譯成日文出版,值得慶幸,銷路還行嗎?」
「那是一個包裝王國,無論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團鐵,金壁輝煌,煞有介事地宜傳搬弄一番,沒有推銷不出去的。」
杏友姑媽微笑,「你這小孩很有趣。」
我感喟,「不小了,所以渴望名成利就。」
「東洋人可有要求你協助宣傳?」
我搖頭,「萬萬不可,一幫宣傳,便淪為新人,對不起,我不是新秀,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。」
「這倒也好,省卻許多麻煩,收入還算好嗎?」
「已經不是金錢的問題,」我笑,「除卻經理人與翻譯員的費用,所余無幾,還得聘請會計師、繳稅,幾乎倒貼,可是當東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際,能夠反攻一下,真正痛快,況且,我那經理人說:「自修,說得難聽點,萬一口味不合,蝕了本,是日本人賠錢,與我們無關」。」
姑媽看看我,「那你是開心定了。」
「當然。」
「那真好,難得看到一個快活知足人。」
我忽然吐了真言:「回到自己的公寓,面孔也馬上拉下來,時時抱頭痛哭。」
姑媽十分吃驚,「似你這般少年得志,還需流淚?」
「壓力實在太大,寫得不好,盼望進步,又無奇蹟。」
姑媽笑不可抑,「懂得自嘲,當無大礙。」
我忽然說:「姑媽,希望我們可以常常見面。」
「應當不難,你忙嗎?」
「我頗擅長安排時間,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。」
「我最閒不過,」她笑,「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,平日無事。」
「好極了。」
背後有人問:「什麼好極?」
我連忙叫他:「爸,杏友姑媽在這裹。」
「竹友,你女兒很可愛。」
父親卻劣評如潮,「不羈、驕傲,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。」
我只得瞪大雙眼。
杏友姑媽笑道:「這真像我小時候。」
父親連忙說:「杏友,怎好同你比。」
她卻牽牽嘴角,「記得嗎,家父也教書。」
母親采頭出來,「怎麼都在這裡,找你們呢。」
百忙中我問姑媽要電話號碼。
她給我一張小小白色名片。
我雙手接過,「我沒有這個。」
她笑笑說:「有名氣的人不需名片。」
唉呀呀,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鑽。
只見她高姚身段,長發梳一個圓髻,端的十分優雅。
我同思明說:「看到沒有,老了就該這樣。」
思明詫異地說:「有她那樣的身家名氣,當然不難辦到,又獨身,自然-灑清秀,並非人人可以做得莊杏友。」
我心嚮往之,走到角落,細看卡片上寫些什麼。
只是簡單地寫看:莊杏友,杏子塢時裝,以及紐約與本市的電話號碼。
大伯伯的長子其聰走過來,笑問:「找到偶像了?」
「可不是。」
「最近好嗎,聽說你做了國際作家。」
「十劃尚無一撇,別開口就嘲笑我。」
「你看我媽,整日遊說他人放棄祖父家當。」
「你放心,我本人早已棄權。」
「憶,果然是好女不論嫁妝衣。」
「家父與我對生意完全不感興趣,廣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,你與其銳二人勞苦功高,我無異議。」
其聰感動,「這─」
「說服三嬸母恐怕要費點勁。」
其聰但笑不語,神情不甚尊敬。
這時他兩個五歲與四歲大的兒子走過來找他,看見了我,纏住不放。
我嘆一口氣,「姑奶奶不好做,來,小的們,跳到我身上來。」
兩隻小瑚獗聞言大笑大叫,都掛到我眉膀上,我努力表演大力士。
思健搖頭,「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的大作家。」
思明加一句,「身上那套名貴服飾就這樣泡湯。」
「不知是天才還是瘋子。」
其銳的兒子們奔過來也要抓人,我喊起救命。
這樣到散席,已經筋疲力盡。
父親微笑,「又說不來,來了又這樣高興。」
「唏,既來之則安之你聽過沒有。」
母親忽然問:「你說自修像不像杏友?」
父親忽然丟下一句:「自修這一代多享福,怎麼同我們比。」
母親領首,「是,否友的確吃了很多苦。」
我伸長脖子,「可否把詳情告訴我。」
母親不願意,「過去的事說來作甚。」
「不要那樣貞潔好不好,」我央求:「講給我聽,誰家閒談不說人非呢。」
「欲做人上人,當然要吃得苦中苦。」
我追問:「然後呢?」
父親說:「然後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到了今日。」-
,分明是推搪。
回到自己的天地,正如我同杏友姑媽所說,面孔就掛了下來。
對人當然要歡笑,這是最基本社交禮貌,不然還是不出去的好,背人大可做回自己。
杏友姑媽到底有什麼故事?我顧聞其詳。
這時,電話鈴響了。
「你照例從來不看我給你的電子信件。」
我不出聲,但忍不住微笑。
「真的要這樣固執才可以做成功作家?」
「我距離成功還有一萬光年。」
「這樣懂得保護自己,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。」
「你工作也不是不忙,天天打電話來閒聊,真難得。」
「我想對旗下作者知得更多。」
我無奈,「真是個怪人。」
「莊自修,幾時到東京來?」
「永不。」
他為之氣結,繼而央求:「不做任何宣傳,只來一天,讓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,工作起來有個目標。」
「不是已經寄了照片給你們?」
「聽說你不上照。」
「誰說的?」
他笑,「我也有朋友,我也有耳目,況且,你又不是不出名。」
「在我們中國人來說,你這個毛病叫糾纏。」
「不是鍥而不捨嗎?」
「龐大的長途電話費用是否由出版杜負擔呢?」
「再問一個問題。」
我溫和地問:「阿基拉耶瑪辜茲,你有完沒完?」
「為什麼叫自修?是父母希望你專注修練品格學問嗎?」
「不,名字由祖父所取。」
「有什麼深奧涵意?」
我吟道:「各人修來各人福,牛耕田,馬吃谷。」
他大表訝異,「真的嗎,如此宿命論。」
「再見,山口明先生。」
「我明日再打來聽你的聲音。」
「我會出外旅行。」
「去何處?請留下電話。」
「去加拿大極北地大松林一間木屋靜心寫作,」我信口胡縐:「親近大自然,尋找靈感,哪裡有電話線路。」
山口問:「連無線電話也沒有?」
「我想好好寫點文字。」
「幾時出發?」
「就這幾天。」
我掛斷電話。
我同自己說:莊自修,這東洋人會不會企圖追求?
撇開血海深仇不說,賓主之間當然是客氣點的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