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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2 作者: 亦舒
「可是她有機會幫我們設立一大片速生樹林。」
「呂芳契,你想怎麼樣?說吧。」
芳契忽然想一個童話故事,一個農夫,無意中得到三個願望,苦苦思索,該要些什麼金銀財寶,熬到半夜,肚子餓了,他說:「我希望有香腸吃。」剎時間,面前出現一條香腸,農婦見丈夫浪費一個願望,生氣,把香腸丟過去,說:「我希望香腸長在你這蠢人的鼻子上。」果然,香腸長到農夫鼻子上,拉也拉不掉。
最後一個願望當然是:「希望香腸消失。」
芳契想到自己,更覺可笑可嘆。
人類唯一可愛處,也許就是這一點點愚憨,天良未混。
光問她:「笑完沒有?」
影說:「把壞消息告訴她吧。」
光兌:「新陳代謝這樣調來調去,會有不良影響。」
猜也猜得到,生命會縮短,是嗎?
「短一點點,你不會注意到。」
芳契說:「我比關永實長五歲,我只希望,我能夠同他一樣大。」
光完全不明白,「我真弄不僮你們的思想,但白說,二十八號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,你看得出來嗎?」
「我不管,」芳契固執他說,「請把我的生理鍾數撥到與關永實一樣。」
「即刻?」
馬上,明天就得見功,否則前功盡廢。
「呂芳契,你真麻煩,開頭就該這樣許願。」
開頭誰知道願望會成真。
「這是最後一次為你服務。」
「芳契點點頭。
「記住你的諾言,還有,下不為例。」
「讓她好好睡一覺。」
芳契的身體一重,像是深深陷入迷離境界,她夢見自己站在小小山崗上,向光與影依依不捨揮手說再見,她的手與腳都是細細的,約只有七八歲模樣。
身上穿一襲白色藍綱條的海軍裝裙子,對,母親從來不讓她穿皺邊粉紅色有蝴蝶結釘亮片的衣裳,自小她要她打真軍,所以芳契下意識恨她,因她不讓女兒走捷徑。
小芳契轉過頭去,盛年的母親就站在她身邊,她氣餒了,輕輕把細力的手伸過去,握住母親的手,母親看一看她,笑笑,泯了恩仇。
芳契永遠不會忘記山崗上天空的顏色,那種明亮的紫藍色簡直不是地球上應有的色彩,她與母親愉快地抬頭仰望特殊的景色。
夢境結束,芳契沒有醒來,她繼續想睡。
她當然聽不見大姐與小阿囡在她門口不住按鈴。
「事情好像不對。」
「媽媽,我去找鎖匠。」
「別忙,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裡面。」
小阿囡說:「也許有朋友在,她不方便開門。」
「這又不是學校宿舍,有什麼相干。」
「外婆說阿姨這一陣子真怪。」
芳契的大姐嘆口氣:「我打算把你外婆接來同住,免她一個人胡思亂想,疑神疑鬼。」
正在門外議論紛紛,身後傳來聲音,「我有後備鎖匙,我來開門。」
兩母女轉頭,看見一個英俊的。神情略為憂鬱的男生站在她們身後。
小阿囡先活潑他說:「我知道你是關永實。」
關永實欠一欠身,掏出鎖匙來,打開了大門。
小阿囡很關心:「阿姨沒事吧?」
關永實一個箭步進屋去探索。
大家都看見芳契躺在長沙發上,面朝里,背朝外,睡得好不香甜,輕微但均勻的鼻鼾聲一下一下清晰可聞。
小阿囡先笑出來。
大姐抱怨,「睡得這樣實嚇死人。」
關永實放下心,陪笑道:「一定是昨晚的應酬喝多了。」
他進房去拿一條薄毯子,輕輕替芳契蓋上。
然後以半個主人的姿態招呼大姐及小阿囡。
大姐呷一口茶,以老賣老,帶著不經意的口氣說:「多虧你照顧她。」
關永實不想她們母女看到芳契的變化。很樂意引她們顧左右言他,「芳契也對我很體貼。」
大姐看他一眼,「我看你倆十分相配。」話說一半,又問,「是家裡不贊成?」
「不,家裡覺得芳契很好。」比小太妹勝多多。
「那還等什麼?別以為大把時間,慢慢不遲,芳契的生育年齡會過去,歲月無情,留點兒神的好。」
永實嘆口氣,「大姐,你說得對,看我帶了什麼來。」他自外套里袋取出一隻小小首飾盒子。
小阿囡說:「呵,訂婚戒指。」
永實打開盒子,是一枚晶光閃閃的紅寶石,「她不答應你們可要幫我一把。」
「還不答應?」大姐笑,「我沒見到這樣的戒指已忙不迭點頭。以前種種磋跎是因為姻緣未到,我有種感覺,你倆時辰已屆。」
小阿囡問永實:「你打算跪下嗎?」她覺得很浪漫透頂。
「她喜歡怎樣就怎樣。」
「你會讓她繼續工作?」小阿囡問。
關永實笑,「芳契是生力軍,不讓她做,行嗎?」
做得辛苦了,人人盼退休,等真正退休了,連退休的指望都沒有,更加無以為繼。
不能退休,只可以喊退休。
小阿囡說:「那麼,我要叫你一聲姨丈了。」
「當然。」
大姐站起來,很覺安樂,這張來回飛機票花得值得,「我們走了,你同芳契說,我們等她吃晚飯。」
「她如果夠精神,我同她一起來。」
永實送大姐出去,大姐經過長沙發,想去把芳契的身體扳過來,永實連忙出手阻止,「讓她去,大姐,讓她去。」
大姐笑,「你這樣縱容她,當心她把臉都睡扁。」
永實苦笑,這還真是小事,他輕輕說:「無論變得怎麼樣,我都會設法適應。』」
小阿囡在歸家途中問母親,「誰說羅曼史已死?我說它早已復生。」
永實等他們離開,鬆口氣,坐在芳契對面說:「你可以醒-,她們已經走了。」
芳契仍然維持那個姿勢呼呼大睡。
「小姐,快起來,我們還得商量看怎麼過晚上那一關。」
芳契沒有回答。
永實這才想到也許她是真的憩睡。
他有點兒急,不是服過什麼藥吧?
他過去推她,芳契的身軀柔軟溫暖,午夜飛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鑽人永實鼻孔中。
永實把面孔埋進她手心裡,多年挽公事包的人,手心必會比較粗糙。
部門的機密文件統統由她親自手提,從不假手他人,永實與她都聽說過有人擺架子叫秘書挽公事包,結果整套計劃書失蹤校對頭公司得去的故事。
永實的心一動,慢著。
芳契已回復青春,手心的薄繭從何而來?
他攤開她的手。
這隻右手是他熟悉的手,指甲剪得很短很貼,方型掌,象徵負責,強壯有力,是工具,不是裝飾品,這的確是呂芳契的手,這雙手已經做出許多值得驕傲的成績來。這當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膩柔軟毫無性格的手。
永實扳過她的身子來。
他看到芳契的臉。
永實耳畔嗡的一聲。
是她,她回來了,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個人,永實連忙取出那隻戒指,套進她右手無名指里去。
芳契本能地一縮手。
永實在耳邊叫她,「好睡好睡,也該醒醒了,在做什麼美夢?」
芳契的睫毛抖動了兩下。
她輕輕睜開眼睛,第一眼看見的,正是她最願意看到的人。
「永實永實,我夢見自己忽大忽小,夢見天空忽明忽滅,夢境半幻半真。」
「是,我知道,我也有份客串演出。」
芳契與永實緊緊擁抱。
「芳契,我們真的應當結婚了。」
「呵,小阿飛也不介意了?」芳契異常驚喜。
永實一怔,繼而大笑起來,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?他到臥室,取出一面鏡子。
芳契正在搓揉酸軟的頸部,關永實過去,單足跪下,雙手學古時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鏡子捧高高,芳契忍不住笑,不知他還有多少鬼怪的伎倆沒有施展出來。
她瞥到鏡內臉孔,呆住,她認識這個人,一點兒不錯,鼻樑泛油,點點雀斑,芳契用手擰一擰臉頰,再倒回沙發上,心中悲喜交集,悲的是青春不再,喜的是終於可以縱容地做回自己。
天生是淑女抑或勞動婦女都不要緊,只要不需天天扯緊臉皮,企圖高攀,使勁扮演其他角色,她已經夠滿足。
芳契微笑,「把電話交給我,我要約高敏出來吃茶,這些日子沒同她東家長西家短,都快與世界脫節了。」
永實說:「站起來,讓我看清楚你。」
芳契伸個懶腰,自沙發窩裡依依不捨爬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