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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42 作者: 亦舒
芳契輕輕起立,挑起大衣手袋,悄悄往門外溜,那邊關老大纏住兒子,不住地訓話。
芳契搖搖頭,她母親也是這樣,有發表不完的權威性意見,天天足可以說上三五七個鐘頭,誰要是敢打一個呵欠,誰就是不孝,漸漸沒人敢接近她。
光與影咖啡座。
即使純屬巧合,去看看也是值得的。
小三小四立刻自房裡跟著出來,他們不是壞孩子,但是異性相吸,著了這美貌少女的迷。
三人上車,到遊客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停下,芳契跟著他倆走進地牢。第八章 他們說得對,氣氛極佳,客路也斯文,叫光與影一點兒沒錯,燈光控制得柔和舒適,的確是個小想談天的好地方,下次要與永實一起來。
想到永實,芳契連忙掏出群芳樓送的火柴盒子,照著上面的號碼撥到貴賓廳。
「永實,」她說,「原諒我開小差。」
「你在哪裡?」
「我在喝咖啡,你不生氣吧?」
「我很佩服你,芳契,年輕真的不一樣,希望我也有勇氣脫離這等無聊的晚宴。」
芳契心花怒放,到底只有永實最了解她。「永實,我們稍後見。」
她回到座位,四周打量一下。
她走到酒保面前,試探地問:「你有沒有聽說過紫蔽垣斗宿這個地方?」
酒保一怔,抬起頭來,看著芳契,雙目閃著深湛的晶光。
芳契已經知道她找對了地方。
「光與影好嗎?」
酒保不答,只是笑笑。
芳契又輕輕說:「若想設觀察站而又不引人注目,最好莫如設間會所做酒保。」
酒保微笑,「呂小姐,喝什麼?」
那一邊一雙小兄弟被冷落了,大表不滿:「你看她與那酒保多熟絡。」
「真替永實哥擔心,她不是一個忠貞的女孩子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
芳契如果聽見,一定笑得打跌。
酒保遞一杯淡紫色的混合酒給芳契。
「叫什麼?」芳契問。
酒保答:「我的願望。」
芳契有點兒窘,紫蔽垣斗宿居民的特性是幽默,但是芳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。
「如果方便的話,請告訴光與影,我想與他們聯絡。」
酒保點點頭,「明天傍晚請你再來試我們另一款新酒。」
他轉過身去招呼其他客人,身型與一普通人無異,芳契不想追究他用什麼辦法遮掩真面目,太不禮貌了,她身受其苦,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
芳契同小三小四說:「謝謝你們帶我來這個地方,我很喜歡,我有別的事要做,你們多玩一會兒。」
她取過外套,獨自離去。
小三與小四呆在那裡,好一個滑不留手的女孩子,害他們一會兒不知如何向大人解釋。
芳契像一切紅顏禍水,才不管那麼多,她舒出一口氣,拂袖而去。
街上夜間空氣冰冷清新,抬頭一看,滿天星斗。
芳契開始懷念她的舊軀殼。
那似一具跟隨主人四出征戰的盔甲,用了多年,這裡那裡,舊了凹了破了鏽了,主人嫌它,把它換掉。
喜新嫌舊本是人類天性,無可厚非,恨是恨在佩上新甲之後,混身不舒服,恐怕又要待十七年後才能適應,現在連一舉手一投足都受到限制。
當然,那簇新錚亮的外表引來不少艷羨的目光,可惜人大部份時間要面對的,是他自己,不是旁人。
生活是天長地久的一回事,一天二十四小時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外表風光固然重要,為了那一點點鋒頭而令日常生活失去平衡,卻太不值得。
在街上躑躅,她忽然想起舊瓶新酒這四個字來,不由得仰起頭哈哈大笑。
途人為之側目。
她識相地叫部車子口家,停止遊蕩。
隔不多久關永實就上門來。
芳契笑問:「怎麼樣,派對進行得可理想?」
永實拉一拉耳朵,「那麻將聲真正令人吃不消。」
芳契笑,「你還年輕,現在我深深覺得霹靂啪喇的牌聲代表國泰民安,福壽康寧。」
「恭喜你,這確是難得的新發現。」
「長輩們對小呂小姐的印象很普通吧?」
永實說:「一致通過,不能接受,年輕不一定好,他們終於受到教訓。」
芳契眨眨眼睛,「他們寧願選大呂小姐?」
永實攤攤手無奈地答:「我告訴他們,她早已經離開我。」
芳契微笑。
雖然說這一代再也不需要家人對他們伴侶認同,但總希望長輩接受他們的選擇。
芳契愉快他說:「看,關家不再嫌我。」
「錯,他們現在才真正開始嫌你。」
芳契蜷縮在地毯一角,她的面孔,她的身型,都一日比一日年輕,下午又比上午更加稚嫩。
與她獨處一室,永實簡直有點兒害怕,奇怪,什麼樣的人會欺騙少女?他可不敢動彈。
年輕人往往缺乏傳統價值觀念,衝動、熱情,太容易被利用,他情願做一個理智成熟的新中年。
「我要走了。」
以前趕他不走,此刻未必留得他住,芳契苦笑。
「這個假期的節目太出乎人意料之外,」永實說,「我疑幻疑真,如果是夏季,還可以說是仲夏夜之夢,芳契,但現在明明是冬天。」他的迷茫完全是真的。
芳契無言以對。
永實間:「這究竟是開始,還是結束?」
芳契打開門,把他推出去,「討厭討厭討厭,走走走!」為什麼關永實不可以像其他人那樣喜新嫌舊?
第二天黃昏,芳契穿著便服到光與影會所。
酒保換了人,他們都是一式的英俊年輕人,斯文有禮,適齡女性若不知他們底細,實在不會介意與他們約會。
她同酒保打招呼,「我找昨天的三十四號。」今天這位伙記胸前別著一枚二十八號的襟針。
二十八號轉過頭來,看著芳契,笑一笑,「呂小姐。」
芳契大奇。
二十八號輕輕解釋,「三十四號已經把你的事情告訴我。」
芳契怔住,「你們之間沒有秘密?」
二十八號笑,「我們互相信任。」
「這間咖啡廳里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?」
「他們只是知道你是我們的朋友。」
芳契這才放下心來。
她用手撫摸發燒的面孔。
二十八號又笑了,態度可親。
芳契忍不住問:「你駐守地球有多久?」
「調到本市恰恰五個月。」他並不隱瞞。
「習慣嗎?」
「有時也覺得寂寞。」
芳契心念一動,「有沒有結識我們這裡的女孩子?」
二十八號本來心平氣和地在拭抹玻璃杯,一聽芳契此言,即時變色,低頭不語。
芳契不由得輕輕說:「對不起。」
過一會兒二十八號對芳契說:「她們還不知道我本來面目。」
可憐的二十八號,真值得同情。
芳契約莫知道他們真面目,的確不是每個人可以接受。
「你們相愛嗎?」
二十八號點點頭。
「呵,只要愛得夠就可以克服一切難題。」
二十八號雙眼閃出感激的神采來,「謝謝你的鼓勵。」
芳契苦笑,但是她自己呢?
「對了,光與影說:他們已經離開地球,這裡一切事宜,都要暫時告一段落。」
「不,我知道他們沒有走,他們在南美洲忙正經事,請你幫個忙,再給我一次機會,我有要緊話同他們說。」
二十八號有點為難。
芳契連忙攻心,「也許有一天,我也可以幫你忙。」
這時,一個衣著樸素,臉容清秀的女孩子走過來,與二十八號打招呼。
聰明的芳契立刻知道她的身分,即時把握機會對二十八號說:「可能你也會需要一個中間人。」
二十八號明白了,輕輕點頭。
「我明天再來。」
比起他們,人類無異狡獪一點兒,可惜人家有真智慧。
芳契走到門口,迎面碰見一個人,她認得他,他是路國華。
路氏看上去又倦又渴,找到空台子坐下,叫杯冰凍啤酒,牛飲灌下,剛吁一口氣,抬起頭,看到一名妙齡女子正向他微笑。
他怕是會錯意,連忙看一看身後,台子都空著,只余他一個人,於是他指指鼻子,意思是「我?」
芳契已經走過去問:「好嗎?」
要到這個時候,才驀然想起,路國華可能不認識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