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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四海笑:「你想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聽古人講,但凡某一種氣結聚在某一處,就會生出一種人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沉默。

    「以我看,孫氏、王興、龐英傑,以致那位姓鄧的小朋友,都不是普通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翠仙,亂世出英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說來,中國是有得要亂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,老百姓有得苦頭吃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低聲說:「我恐怕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我同你,好比灶中抽出來的兩根柴,不必受烈火煎熬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月亮都快要下去了,睡罷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睡下良久,四海仍然睜大著雙眼。

    月亮是一樣的月亮,不理會人間歲月煙火。

    羅家有羅家的事。

    愛華新婚,自岳家返來,同父親討論生意。

    「爸,美國經濟蕭條,什麼都賤賣,現款成為皇帝,我們要不要拋一點貨?怕只怕我們此地也會受影響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剛巧在羅家作客,聽見冷笑一聲,「這孩子,讀書讀呆了還是恁地,我剛差人到舊金山趁低吸納,買下好幾塊住宅地皮。」

    愛華誠懇道:「翠姑,請多多指教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得意起來,「世事盛極必衰,否極則泰來,乃一定循環,非趁這種機會,小富才能成中富,中富乃可成大富。」

    愛華如醍醐灌頂,「是,是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笑,「這不是險著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嘿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翠仙姑說得好。」

    經濟一上去,保證翻幾番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說:「你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,總共才一個女兒,已經嫁出去了,你一個人穿也穿不光,吃也吃不光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搖頭,「愛華,你爹一輩子是只土豹子,且莫論吃同穿,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。」

    連愛華都心癢,「爸,我們也試試看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說:「我已經退休,別問我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取笑他:「一單食,一瓢飲,羅不改其樂。」

    愛華笑,「爸這個性格是極之難能可貴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才不理那麼多,我同你們母親今春就避到楓樹嶺的農莊去。」

    那邊廂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誘,「用幾個洋人,談生意時叫他們出面,免得老外一見華人便多事,這個不賣,那個不賣。

    羅氏夫婦只是笑。

    「翠仙姐好興致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嘆道:「一個寡婦,能有點寄託是好事,應當替她慶幸。」

    年輕時一直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何翠仙如今卻在唐人街辦了義學,專教孩子們中文。

    「……香港是冒險家樂園,你們兩兄弟有一個應當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轉過頭去,「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嘆口氣,「說香港。」

    囚海縱然動容,「呵那裡,」

    愛漢蠢蠢欲動,「爸,給我回去看看。」

    誰知他母親給接上去,「等我不在這世上了,你一定可以為所欲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只希望有生之年,家人在我身邊,好過穿金戴銀,呼奴喝婢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一聽,立刻站起來冷笑,「這話好像是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的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連忙道歉,「翠仙姐,你別多心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拂袖而去。第十三章  羅四海說他妻子:「你看你。」

    周翠仙回道:「她專門教唆我孩兒做稀奇古怪之事,我不服這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罷,姑嫂一向不和。」

    周翠仙一句「她又不是親生」只在嘴邊,想到過去情義,立刻吞下肚子。

    愛華陪他的翠姑等車夫把車子駛過來。

    搭訕地討好問:「翠姑,你身上這件旗袍真好看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忿忿道:「謝謝天你不像你媽,這叫美齡裝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什麼來歷?」

    「不同你講了,車子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第二日,羅四海同華漢堂幾個兄弟聊天閒談。

    「……能把鐵路沿途華工骸骨發挖,運返家鄉安葬就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本來高談闊論的弟兄們立刻噤聲。

    半晌,有人搔著頭皮,「無名無姓,無法辨認。」

    「辦個公墓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何等樣人力物力。」

    「再說,鐵路重地,也不能隨意挖掘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說:「每逢大雨過後,近路軌處泥上松卸,總有骸骨露出,真正不忍。」

    眾人唏噓不已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們同執事商量商量。」

    「海伯這件事最好由你出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已退休,但此事如用得著我,我決不推辭。」

    可是華漢堂一直沒有為這件事聯絡羅四海。

    他於翌年榮升祖父。

    小傢伙在雪白的現代化醫院內出生,取名希欣。

    羅氏夫婦去看過孫兒,喜悅充滿他倆的心。

    醫院對面有一座小公園,他們暫時不想返家,便到公園散步,叫車夫在路邊等。

    羅四海笑著對妻子說:「我已經心滿意足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任何抱怨。」

    周翠仙笑,「也無話要說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倆一直走進夕陽里去。

    --後記--

    羅紹康對妹妹羅麗瑩說:「她說她認得我們先人。」

    麗瑩笑,「當心,外國人也很會招搖撞編。」

    「去問爺爺。」

    麗瑩看著大哥,「你對這個洋妞有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紹康笑,「被你看出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長得很美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沁菲亞,呵是,個子很小,一張面孔真的精緻,像瓷臉的娃娃,大眼睛有憂鬱的影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她們年輕時個個如此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這樣講太不公平了,沁菲亞李奧納是例外。」

    兄妹倆即使私底下談話,用的還是英語,對於中文,會聽不會說,少量的常用詢匯包括「餃子、蔥油餅、鍋貼」等,全與吃有關。

    「你要讓爸知道,爸不喜我們與洋人結交,這一點你是知道的。」

    紹康懶洋洋說:「自七歲起就懂得了,真奇怪,他事業上的夥伴全是外國人,還有,自一百年前起,咱們羅家大小持的均是加國護照,我的意思是,唏,法律上我們是加拿大人,為何擾攘?」

    「家有家規。」

    「心理上爸無法擺脫他是中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叔叔比他更中國,儘管任職加拿大核能部主管,家裡完全中式裝修,還有,逼著表弟們學中文,要命。」麗瑩咭咭笑。

    「我想介紹你認識沁菲亞李奧納。」

    「紹康,別太認真。」

    可是羅紹康至少有一點講對了,沁菲亞李奧納的確長得美。

    麗瑩的塊頭都比她大,給她一件古裝穿上,她就似維多利亞時期的美女。

    真的金髮是很罕見的,但沁菲亞一頭濃厚的金捲髮並無漂染痕跡。

    可以想像她小時候,必定長得似只洋娃娃。

    麗瑩好奇問:「你倆是怎麼認識的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代表渥太華大學到史丹福開會,遇到以羅紹康博士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自稱博士嗎,他還未考到那個銜頭呢,別叫他騙了才好。」

    沁菲亞笑著說下去,「我告訴他,我們家祖,同一位姓羅的中國人,有深厚的友誼,沒想到講出來名字來,他是你們的祖先,巧得很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的是哪一位。」

    「羅四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羅四海是我們父親的祖父。」

    沁菲亞李奧納頷首,「到你們,已是第四代華僑了,中國人盛行早婚,子孫多。」

    麗瑩看大哥一眼,「紹康可是要待事業有成才會結婚,是不是,紹康?」

    紹康暗暗瞪妹妹一眼。

    麗瑩不加理會,「請問我們羅家同祖上哪一位是好友?」

    「鐵路工程師亨利柯德唐,那是我太外公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一八八五年左右的事了,」麗瑩吃一驚,「超過一個世紀,那年太祖父剛剛隻身抵達溫哥華,他才是十多歲的少年人。」

    沁菲亞笑,「是,家父亦這樣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怎會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亨利柯德唐一直有日誌記錄各種大小事宜。」

    「羅四海也有日記,到家父出生那日他才停止記錄。」

    沁菲亞微笑,「你們有無讀到羅四海自冰河中救我外婆沁菲亞柯德唐的故事?」

    麗瑩又愣住了,「哪是你外婆?他沒說是女孩子,他只說是一個少年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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