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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出人命?」

    「大屋早已空置,無人受傷,火災後有人偷偷去把磚地板一塊塊挖起,哎呀,地下都是融了的錫,足足幾寸厚,原來包家最多錫器,那些人發了一注小財。

    四海茫然坐下,那高不可攀的包家,怎麼會有今日。

    「講起來」讓我想,呵,對,包家兒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--」

    四海又問:「他們家大小姐翠仙呢?」

    大弟詫異,「你怎麼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?我從來沒聽說過。」這裡邊有什麼文章?

    四海沉默。

    大弟也靜下來,過一會兒,只搭訕講些不相干的事:「現在上海比起外國,一點不差,也有汽車、電影、無線電,不過人實在大多,地方實在太亂……鍾家你還記得嗎,外國打仗,他們做了罐頭運出去賣,據說雞蛋黃銷路最好……」

    兄弟閒談了一個下午,樂也融融。

    傍晚翠仙回來,問四海:「朋友見著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沒見到,」四海無限惆悵,「這輩子大抵都見不到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這輩子還早著呢,」翠仙說,「況且,你這樣牽記他,比見到還好。」

    在四海記憶中,包翠仙永遠是個小姑娘,其實算實際年齡,她比他還要大兩歲。

    半晌他問妻子:「對上海印象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像一個極大極大的馬戲班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,這麼奇突?」

    翠仙笑,「你知道我是鄉下人,我不懂得形容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忽然留意到,「你大衣上怎麼多出一條fèng子來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低頭一看,「哎呀呀,扒手,扒手割開我的口袋。」伸手一摸,「鈔票全不見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笑,「損失可慘重?」

    「沒多少錢,只是,什麼時候下的手?竟茫然不覺,真是高手。」翠仙也笑。

    「放著你這種洋盤不下手,沒天理。」

    夫妻倆嘻嘻哈哈,並不把這種事放心上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,四海才起身梳洗,就有客人來探訪。

    是兩個年輕人,一臉笑容,西式頭,中山裝,一進門來便自我介紹:「我叫陳奇芳,他是羅偉真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請他們坐下。

    「四海先生,你關照的事我們已經調查過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馬上留神。

    「遍尋不獲龐英傑這個人。」年輕人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四海有點失望,每當失意事來,他總是份外沉默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他說:「也許化了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沒有照片中那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無話可說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,羅偉真卻笑說:「四海先生,你要尋訪的另一個人,卻有下落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又喜悅起來,「他在哪裡?」

    羅偉真忽然不好意思起來。

    四海說:「不要緊,你講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在上海一個小賭檔里做……主持,我們同他說,羅四海正尋訪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怎麼說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很高興,問及四海先生近況,可是他隨即揚揚手,說不必相見了,我們留下了你在外國的地址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抬起頭,「呵,勞駕你們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哪裡,四海先生是我們老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問起:「你倆跟誰辦事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直屬宋理事長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最近情況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盟會,統一共和黨、國民共進會、國民公黨及共和實進會將合併,政綱包括促進政治統一,發展地方自治,實行種族同化,還有,注重民生政策,維持國際和平。」

    年輕的聲音激昂起來。

    羅四海笑,「好得很呀。」

    兩年年輕人也笑,再談數句,站起來告辭。

    四海一個人坐著發呆。

    翠仙輕輕問丈夫:「找不到?」

    四海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總是等他的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苦笑:「也許他也在另一世界等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翠仙姐說,一定還有第二次革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這樣說過?」

    「嗯,她看出臨時政府朝氣勃勃,必招人妒忌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

    「革命尚未結束,也許,龐大哥因此不肯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只得附的,」也許。」

    雙眼卻潤濕了。

    「要不要把舅舅接回家去?」

    「他這個人不好侍候。」

    「總共得一個舅舅罷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已留下地址,他一定找得到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明日就要起程返家,你還有什麼事要辦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了,一切心愿已償。」

    「四海,如果神仙給你一個願望,你會要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四海毫不猶疑,「國泰民安,大家吃飽。」

    回程風平浪靜,羅四海最喜與妻子在甲板上看日落。

    他同她說起兒時事:「從前我一直以為地是方的。」

    誰知翠仙大吃一驚,「地方地方,地當然是方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才怪,地是圓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說的?」

    「愛華房裡有一隻地球儀,你沒見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以為是好玩才做成皮球那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無知婦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喂!」

    「對,你不是老問我是怎麼結識老孫的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問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就在一隻船的甲板上,當年我十三歲,」羅四海的聲音柔和起來,「那時你只有十歲,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,翠仙,倘若你我錯過了姻緣,就永遠不能見面了,緣份真是難得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縱然動容。

    夫妻倆緊緊握住了手。

    總算擺脫所有責任,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。

    這時,他們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的目光迫蹤過去,發覺有十個八個年輕人,正在甲板另一頭聊天。

    有誰不知講了些什麼,惹起他人鬨笑,接著沒多久,他們就散開了,也難怪,正是晚餐時分。

    只走剩一個小個子。

    那小朋友看著大海,似有滿懷心思。

    翠仙想到丈夫說過,他離鄉別井之時,才得十三歲,不由得對小朋友生了同情之念。

    甲板上風大,小朋友並無外衣禦寒。

    四海招呼他:「這位朋友是什麼地方人?」

    小個子轉過頭來,一臉英悍之氣,少年老成,見身後是

    一對中年夫婦,便笑答:「四川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尊姓大名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姓鄧,鄧小楨,正往法國留學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失敬失敬,」羅四海連忙介紹自己:「我們回溫哥華,才探親來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誠心邀請:「要不要一起吃飯?」

    那少年笑,「你們乘的是頭等艙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忙說:「不要緊,我來請客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少年也很大方,跟著羅氏夫婦邊走邊談。

    羅四海問:「對,剛才你們一班同學談些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呵,我們討論社會主義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一怔:「那是怎麼一回事?」

    鄧小楨化繁為簡:「社會大同,貧富均勻,再也沒有不公平現象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奇道:「由誰為分配財產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國家,」鄧小楨毫不猶疑地回答:「國家最公正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抬起頭想一想,大惑不解,「那麼說來,多勞多得這個理論不再存在羅?」

    那年輕人滿懷理想,「不,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獻給國家,天下得以大同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點點頭,「這個想法很好,可是小朋友,人是有私心的。」

    年輕人不以為然,「中國的人民是好人民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笑,「你的淘伴就是為此笑你吧。」

    年輕人奇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笑意更濃,「聽你講,全國人民無分彼此,像一家人一樣,我的就是你的,你的也就是我的,的確是偉大的理想。」

    他興奮起來,「俄國革命後,列寧要實施的就是社會主義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說下去:「怕只怕有人會把你的當他的,他的仍是他自己的。」

    年輕人變色,不悅,「這樣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知他閱世未深,不知人性險惡,於是拍拍他肩膀,「來,先吃頓好菜。」

    年輕人也就釋然,與羅氏夫妻共餐,三人天南地北,無所不談,十分愉快。

    散席後各自回艙房休息。

    更衣時,翠仙問丈夫:「四海,你可相信氣數這回事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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