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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「兒子都那麼大了,怕什麼。」
「昨夜夢魂中,忽然見到王得勝朝我走來。我伸出手去扶他,發覺自己的手還小,原來我只得十三歲,初到溫埠,一無所有……」
翠仙不出聲。
「轉眼幾十年。」四海感喟。
翠仙輕輕說:「我們叫做好的了,只要一家在一起,天天都開心。」
四海說:「龐大哥不曉得在哪裡,難為翠仙姐仍然在等。」
他不牽記女兒嗎?倘若還在人間,應該有訊息回家。」
四海聲音降低,「也許已經不在人世,也許在武昌起義時犧牲,也可以在黃花崗陪伴他的同志,只有我們這種小人物會得越活越好,我們愛惜自己,又懂得鑽營。」
「你有沒有見過翠仙姐哭?」
四海吁出一口氣,」沒有。」
「她真堅強。」
誰說不是,仍然打扮得時髦漂亮,出面做生意,與愛華愛漢兩兄弟不知多談得來。
「四海終於說,「我去訂船票,我們回鄉走一趟。」
愛漢在父母催促下,還勉強願意回鄉,愛華支支吾吾,最後不得不坦白。
「爸,實不相瞞,我約了人。」
「誰?」羅四海雙眼睜得滾圓。
「一個人。」
「我也知道你不會約會一隻牛。」
「一位……小姐。」
羅四海即時明白了。
他聲音還算鎮靜,「哪家的小姐?」通溫哥華的華人他都認識。
「她不是溫埠人。」
「啊,她住在月亮里。」
愛華漲紅了臉,「她住美國波士頓。」
羅四海瞠目結舌,沒想到兒子交際網這樣寬廣。
過一會他才問:「這位小姐……家裡幹什麼?」
「她父親是基督教聖公會牧師,姓劉。」」
羅四海面色稍霽,「算是正經人家。」
愛華跟著說:「她在衛斯理女子大學修英文。」
羅四海又提心弔膽,「呵,我們配得起人家嗎?」愛華笑「爸總是謙厚,我們羅家在溫埠也算有點名望。」
這話不算過份。第十二章 上個月,華漢堂差人送來一方牌匾,上書博愛二字。
何翠仙正在羅家做客,看到了,笑起來,「好好掛起它,小心,小心,這是你們爹一半身家換回來的墨寶。」兩兄弟老聽說老華僑頂力捐款支持革命,這番話可證實所傳不訛。
當下羅四海問:「劉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這個人?」
「我們正打算第二次見面。」
「唔。」四海沒有反對。
愛華放下了心。
「有機會你也帶她來見見我們。」
呵,自由戀愛了,是有這個名堂的。
就在這個時候,愛華見到母親自外邊返來,氣鼓鼓,不開心。
愛華是個孝順兒子,立刻湊向前,「媽,什麼事不高興。」
羅四海也有點納罕,他了解妻子性格。她不是那種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,相反,她十分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,這次是為什麼生氣?
只聽得她清了清喉嚨答:「沒什麼。」
愛華把臉伸過去,「媽媽,把沒什麼說來聽聽。」
他母親被逗笑了,「是沒什麼嘛。」
愛華也知道母親脾氣,故先顧左右言他,把報紙攤開來,「媽,有一隻大船,叫鐵達尼號,第一次航行就沉沒了。」
「啊,行船跑馬三分險。」
「媽媽,德國人同英國人打起來了。」
「同我們不相干。」
「還有,俄國也鬧革命,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。」
「這沙皇是壞人嗎?」
「媽,溫埠快有鋼筋水泥造的房子了。」
半晌,愛華終於引得母親開口。
「我自教會出來,想去喝下午茶,同童太太二人,去到咖啡廳,誰知站了大半個鐘頭,硬是無人帶座,不給我倆座位,後來,還是童太太機伶,說是嫌我們是支那人,不招呼呢,只得知難而退。」
羅四海父子聽了,一聲不響。
「唉,這種時候,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鄉。」
愛華緩緩站起來,「媽,是哪家咖啡館?」
「勃拉街的愛克米咖啡館。」
羅四海說:「那原是白人地頭,童太太怎麼帶你去該處。
愛華取過外套帽子,「我出去一趟。」
他母親連忙說: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愛華笑笑,「訪友。」
「愛華,我不生氣,下次不去那裡就是了,你別多事。」
愛華已匆匆出門。
羅四海抱怨道:「你看你,他年輕,沉不住氣,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論,替你出氣去了。」
「哎呀」都是我不好。」翠仙懊惱得什麼似的。
「在人家的地頭生活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下次有什麼委屈,別對孩子們說。」
翠仙提心弔膽。
她愛兒在天黑後才回來,笑嘻嘻,著無其事。
她趨向前問:「怎麼樣?」
愛華對母親辯:「下個月起,媽媽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愛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。」
羅四海揚起一角眉毛。
「不過,屆時愛克米已不叫愛克米。」
羅四海已明白個中巧妙,搖搖頭,「這孩子。」
做母親的猶自不解,「叫什麼?」
「下個月起,叫四海咖啡館。」
「呵,你把它買了下來!」
愛華直笑,「我們的確需要一簡勃拉街的鋪位。」
羅四海也笑,「太太,勞煩你,以後光喝咖啡就好,千萬別去逛百貨公司,或是吃大菜,我們買不了那麼多。」
翠仙怔怔地,半晌問:「我們那樣有錢了嗎?」
只聽得兒子輕描淡寫答:「那不算什麼。」
羅四海該次回鄉,帶著十幾箱行李。
他對妻子說:「小少離家老大回。」
這句話對周翠仙,更加貼切。
回到家鄉,她才發覺,家鄉一切不變。
仍是一個沒有自來水,沒有電燈,沒有瓦斯的家鄉。
同她離開那日沒有半絲不同,只是後園那株槐樹粗壯了一倍。
呵,當中那甘多年,好似沒有過過——周翠仙到鎮上開小差偷偷溜了一轉回來,她那嫂子因沒人差使,就快要冷笑著出來派罪名給她了。
但是沒有。
嫂子迎出來,恭恭敬敬說:「妹妹你回來了,我們好生掛念。」眼角還是精利地射向翠仙,打量她一身打扮,看看是否名符其實。
只見周翠仙一身外國衣著,一件呢大衣上鑲著貂鼠翻領,真絲襪,皮鞋,手上戴著手套,手套外戴一隻金手錶,啊,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。
翠仙緩緩脫下手套,露出指上的寶石戒子,只有她較粗的指節出賣了她清貧的出身,但周翠仙並不意圖隱滿什麼。
「妹妹房間已經打掃出來了。」
「不用客氣,我隨四海住羅家。」
留下無數禮物後,兄嫂恭敬地送他們出門。
回到屋內,那兄長訕訕道:「沒想到翠仙恁地慷慨。」
那嫂子卻忿忿說:「沒想到她會走起運來,這裡不過是她九牛一毛耳。」
周翠仙沒聽到這些評語。
第二天,他倆本來要到上海觀光。
臨出門,四海卻想起來說:「哎呀,我忘記約了一個人。」
翠仙看丈夫一眼,「那就取消行程好了。」
「不,我找個女眷陪你去。」
「我也不想去。」
「不,你去走走,悶在家裡有什麼好。」
翠仙立刻會意,「好,好,我去。」
四海的確約了人。」
他悄悄向包家走去。
到了目的地,抬起頭,宛如雷殛,呆住。
哪裡還有什麼包家!只有頹垣敗瓦,一片野糙,一大群烏鴉聚集在棵禿樹上,見有人來,啞啞拍翅飛起。
包家大屋居然已經倒塌,四海張大嘴,他手臂扶著那幢熟悉的牆,半晌作不了聲。
牆只剩一半,現在,他可以輕易繞過它,到另外一邊去,可是,園內亭子已經褪色,花木早已荒蕪。
四海大叫一聲,跑回家去。
他抓住弟弟問:「包家怎樣了?」
他弟弟吃一驚,「包家,什麼包家?」
「河西邊的包家。」。
「呵,他們,早分了家了,子孫跑到上海去做生意,大屋空下來,有一夜一場怪火,燒到天亮……多年前的事了,問來作甚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