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頁

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半夜,她們聽到哭泣聲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,何翠仙神色如若,告訴四海,龐英傑寫過一封短簡,告訴她,暫時不會回家,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,她如果能等,就等,不能等,別等,千萬不要勉強。

    四海呆住,半晌,震驚他說:「翠仙姐,是我發電報把他請來——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擺擺手,「四海,千怪萬怪,怪不到你頭上,他等了他們不知道有多久,事實上他一生都在等中華有復興的一日,銅牆鐵壁都擋不住他。」

    大家沉默,四海內心惻然。

    「總算過了七年好日子,」翠仙吁出一口氣,「夫復何求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問:「翠仙姐,你有何打算?」

    翠仙忽然笑了,「等得了,等呀,等不了,另外嫁人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吃一驚。

    翠仙隨即嘆氣。「等,」怎麼不等,革命終有完結的一天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,我等。」

    「翠仙姐,要不要搬來一起住?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轉過頭來,看著四海夫婦,揚起一角眉毛,「什麼,叫我替你們管家,我才不干,各歸各最好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說:「是,是,反正姐姐近日常常來溫埠做生意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語氣轉為溫和,「四海,你同我都知道,龐英傑是不會回來的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不敢搭腔。

    翠仙說下去,「他們都回不來了,」停了一停,忽然吟道:「可憐河邊無定骨,猶是深閨夢裡人。」

    她用手掩住了臉。

    時間過得真快。

    中國人在溫埠的力量也凝結得真快。

    四海兩個孩子已進自己人辦的學堂讀書,對數學有興趣,教他們床前明月光,則咭咭笑,無甚理解,同洋童吵架,口角一如外國人。

    踢牛仍在店裡幫忙,赫可卑利則已返回紐奧爾良去尋親。

    店鋪已是溫埠老子號,用著十來個夥計,年年均有盈利,早已償還何翠仙那邊的債務。

    手邊一寬鬆,四海又想起家人。

    他妻子很但白:「我一點不想回去,在家鄉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,兄嫂並不疼我,吃與穿都輪不到我,大哥開口罵我,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,恁地陰毒,我不會懷念那種日子,既然出來了,只當逃出生天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十分尊重妻子,事情耽擱下來。

    此刻的他,不折不扣成了僑領,事忙,不經安排,一時也走不開。

    一日,他自店裡核數出來,被報童攔住,「羅斯福當選美國大總統,買張報紙看,先生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心想,我們第一個大總統幾時誕生呢。

    「四海叔,四海叔,」有個少年叫住他,「請到牛打東街華漢堂,義聲叔收到一封電報,要給你看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匆匆趕去。

    「同盟會有何消息?」

    有人遞一張電報給他。

    四海諳英語,一看,電報上只短短兩句,閱畢,他淡淡告訴眾人:「廣州新軍起義失敗。」

    整個華漢堂嗡地一聲。

    四海一言不發,走回家去。

    也不叫車,一直悶聲不響步行了十里路,到家,滿頭大汗,坐倒在椅上,也不作聲。

    兩個孩子放學回來,一邊用英語吵架,邊吵邊拍打對方,

    進得屋來,那兩個十多歲的男孩看見父親臉色鐵青,知道不妙,卻未知是何事不妙。

    四海暴喝一聲:「為什麼不講中文?你不是中國人?嗄,說!你是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翠仙聞聲,自內堂奔出。

    母子三人只見羅四海一張臉漲得血紅,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,額上青筋綻現,拳頭緊握,像是要找誰拼命一樣。

    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,她的手被大力彈開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,四海又似皮球般泄了氣,坐倒在椅子上,眼淚汩汩而下。

    兩個孩子嚇得語無倫次,一直喊:「爸爸,我們說中文就是了,我們說中文。」講得卻還是英語。

    翠仙揮揮手,叫兒子走開。

    四海呆著一塊臉。

    半晌,翠仙絞一條熱毛巾給他。

    他才啞著喉嚨說:「革命仍須流血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一呆,也落下淚來。

    民國成立那年,羅四海四十五歲。

    他一直沒有再回家鄉。

    兩個妹妹都已出嫁,因四海慷慨的饋贈,嫁妝辦得不錯,兩個弟弟到南洋去過一趟,見識過後,乖乖回來留在家中,稍後亦結婚生子。

    「那時,乘船往返大西洋與太平洋已不是新聞,巴拿馬運河已經動工,英國人正嘗試用飛行機器橫渡英法海峽。

    羅家已是小康之家,翠仙同丈夫說:「要回去的話,我們陪你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卻猶疑,「聽說歐洲要開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咄,這同咱們有什麼關係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總是不理世間大事。每當四海教訓兒子:「我像你們那麼大的時候……」她就在一旁笑。

    羅愛華與羅愛漢兩兄弟才智相當出眾,時常到舊金山替父親辦貨,手段精明。

    「比他們父親聰明,但是,羅四海為人較忠厚大方」,是外人相當公正的評語。

    羅愛華找來經紀人,表示想購買西溫哥華山上一塊地皮,

    那經紀人只是說:「該處風水不宜華人,況且,盛傳西方將罕濟蕭條,抓緊現款,比較實惠。」

    愛華對愛漢說:「總有一日,我要住到這裡來。」

    愛漢這才領悟到;經紀是存心推搪他們。

    「白人倒底怕我們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義和拳、小腳、辮子、」鴉片、麻瘋……還有,活畜祭祖之類的落後秘密宗教儀式。」

    「終有一日,他們會為這些著迷。」

    兄弟倆大笑起來,暫把英屬產業地皮一事,擱到一邊。

    這一笑,驚動了父親,羅四海板著臉出來問:「笑什麼,刻薄老夥計真的那麼有趣?」

    愛華知道有人在父親跟前告狀,便據理力爭:「爸,公司有公司規矩,已支了退休金給他,他嫌不足,便在你跟前嚕嗦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小時候,還不是他幗著你們滿山幸。」

    愛華笑,「爸,那是另外一回事,我們給他特別待遇,別的夥計要抱怨,不能服眾,以後很難辦事。」

    愛漢說:「爸,日後你私人幫他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聽著,認為有理,但又覺得兩個孩子冷酷無情,半晌作不了聲。

    愛漢忽然加一句,「翠仙姑也說這樣做正確,此刻店裡好幾十人,依規矩辦比較好。爸,時勢不一樣了,現在是二十世紀,同從前老闆夥計睡一個鋪蓋不可相提並論。

    四海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,隔一會仍然說:「待人要寬厚。」

    愛華鬆口氣,「爸真是明白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,你們母親有無與你們說過--」

    兩個年輕人齊齊怪叫起來:「此事萬萬不能聽從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拍桌子站起來,「胡說,回鄉娶親天經地義,我同你媽媽就是在鄉間結的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盲婚!」

    「盲婚有什麼不好,你們親眼看到我倆相敬如賓。」

    愛華呻吟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溫埠有你意中人嗎?說。」

    愛漢搶著答:「爸,我不忙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,你已經廿歲,你哥哥廿二,打算幾時成家?」

    「遇到合適的女子再算。」

    「慈母多敗兒!」羅四海氣頭上,直把責任推卸。

    「噫,教不嚴,父之過。」周翠仙在他們身後出現。

    四海氣鼓鼓。

    「時勢真不同了,前日我看到翠仙姐,真嚇一跳,裙子只比膝蓋長一點點,小腿光緻緻露在外,穿一雙絲襪,據講是最新時裝,頭髮也剪短,倒似我小時候剪的妹妹頭……她老人家人老心不老,我們也要學一學。」

    愛漢搶著說:「那是法國可可香奈兒設計的服裝。」

    羅四海問:「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爸一向不理這些。」愛華說。

    羅四海接著手叫他們走。

    「在爸面前,我們永遠只得五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倒想,三歲才真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輕輕對四海說:「我陪你回鄉走一趟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孩子們也總得向祖母鞠一個躬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同他們說過了,他們不想回去,只說中國在內戰,叫我們也別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代不如一代。」

    「翠仙姐也這麼講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看向窗外,是初春,一列櫻花樹正盛放,雪白一團團花蕾攢滿樹梢,囚海低下頭,「時間為什麼過得這樣快,時間到何處去了?」

    翠仙嘆口氣,在丈夫身後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「王興已病逝。」語氣蕭剎。

    「是,我聽你說過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指指鬢角,「你看看我白髮。」
關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