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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四海卻反問:「翠仙,我們若有兒子,你肯放他去做革命黨嗎?」
翠仙退後一步,臉色突變,「不,不可以,」她哭出聲來,「我兒子是普通人,不會的,他不會的。」
四海嘆口氣,不忍心,安慰年輕的妻子:「我們在外國生活,找誰去革命。」
翠仙總算安靜下來。
那夜,她還是做了噩夢,「不,呵,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,可怕,可怕!」
頭顱拋出去,為的是老百姓,可是老百姓卻覺得他們的頭顱可怖。
四海看著自己一雙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雙手,這一點委屈算得什麼,還有,被洋人叫一兩聲支那人,又何必計較。
有人為不相識的同胞犧牲生命呢。第十一章 船返回溫哥華的時候,年輕的翠仙已經懷孕。
四海要通過若干私人關係,翠仙才能上岸。
溫埠的糖業鉅子羅渣士特地派管家來接他上岸。
一個中國人能得到這樣待遇,實屬難得。
他們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閣樓。
四海告訴妻子:「暫時忍耐一下,不久我們可以置幢房子。」
可是等到第二個孩子出生,他們仍然屈居閣樓。
人客進進出出,順便與孩子們玩,「這麼大了,會講話沒有,啊,不給我一個笑臉嗎。」
何翠仙為這個情況生氣:「邋遢真是中國人本色。」
四海卻笑嘻嘻,錢都搬到鄉下了,先安置了家人再說。
何翠仙猶自恨恨道:「一團糟!」
四海的妻子只得訕訕地抱起兩個孩子,「來,媽媽同你們上街看摩托車去。」
她對這位長得像外國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。
何翠仙看著他們母子的背影:「根本幫不到你。」
四海對姐姐一向容忍,笑道:「她已經幫到不少。」
何翠仙大怒:「你才一心一意幫著她。」
四海唯唯諾諾。
「我在維多利置了間房子,租給你們住,老婆同孩子沒事別出來獻世,拋頭露面,當眾餵奶,成何體統!」
四海默不作聲。
「鄉下親友還以為你的錢是揀回來的吧,設想到財主自己活得像乞兒。」
半晌,待翠仙罵夠了,四海才說:「也只得姐姐疼我罷了。」
何翠仙住了嘴。
只有這小子明白她,她臉色稍霽,說下去:「維多利中國人越來越多,你不如到那裡去開爿分店,兩邊走,想必照顧得來。」
四海搔搔頭皮,他苦無本錢。
「我替你想過了,這是最後一次借給你,以後可不准動輒回鄉下去充大頭鬼。」
姑奶奶走了良久,孩子們才由母親領著回來。
翠仙吐吐舌頭,「厲害。」四海笑,「她年輕時,更不讓人,此刻已經收斂了。」
「不過每次罵完,我們總撈些好處。」
「她心好。」
「她長得似外國人,還有,女兒更活脫脫是個洋娃娃,真漂亮。」
四海應一聲,他不願意與人在背後議論他姐姐,即使那人是他妻子。
「她做什麼生意,賺那麼多?」
「孩子哭了。」
「沒有哇。」
四海溫和的重複:「孩子哭了。」
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,她飛紅了臉,從此不再多嘴。
四海甚覺安慰,知道她明白了。
這樣的妻子,也已是賢妻,四海為自己慶幸,不然的話,他管他做,她管她說,有什麼味道。
該年冬季,天氣特別冷,成日成夜刮著大風雪。
深夜。有人急急敲門。
四海的屋子尚未裝置電燈,他自床上躍起,點起洋燭,下樓察看。
孩子聞聲,驚嚇,哇一聲哭起來。
一打開門,風夾雪撲面而來。
門外站著兩個人。
站前頭的聽見幼兒啼哭,微笑道:「四海,你做了爸爸了。」
那個映著身後風雪,宛如天兵降世,他哈哈笑起來,把身後一人拉進屋內。
四海驚喜萬分,「老孫!」
他的同伴是王興。
老孫說:「四海,麻煩你做些熱的麵食,餓壞了。」
翠仙安頓了孩子,立刻來幫忙,一句話不說。
因趕時間,先炒了一大碟肉絲炒年糕,再切了半隻醉雞。
王興吃得特別多。
「老孫,你們是幾時到的?」
「來了有幾天了,到今日才抽空來探訪你們,切莫見怪,四海,你在溫埠多人知道,據說,龐英傑是你姐夫,能否介紹我認識?四海,鎮南關已經起義,我們需要大量軍費。」
四海一言不發,轉入房內,取過一隻小鐵箱,走出去,交在老孫手中。
老孫笑了,「別交給我,我們此地有個代表。」他說了姓名地址。
王興仍然埋頭苦吃,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熱茶,他咕嚕咕嚕喝下,走到牆角,席地就睡。
老孫說:「他累了。」
「明朝我去打電報,請龐大哥來見個面。」
老孫按住他的手,「不可,在電報中告訴他,由我去拜見他。」
「老孫,起義的情況怎麼樣?」
「你問王興,他指揮起義,身先士卒,來往大陸海外,十進十齣。」
四海頷首,「老孫,你先休息,我來同你打個地鋪。」
把客人安頓好,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說:「把節畜全捐出去,你不反對吧。」
翠仙笑笑,「開頭時還不是一無所有。」
四海甚覺寬慰。
「不過,革命這件事,終於渺茫。」
「何以見得?」
「清朝幾百年的天下了。」
「他氣數已盡。」
「四海,你盼望建立民國?」
「當然,誰不希望國家壯大進步,民生舒泰豐足。」
「會不會換湯不換藥,到頭來又是騎在老百姓頭上喊打喊殺,為所欲為?」
「老孫同王興兄弟像是這樣的人嗎?」
翠仙低呼一聲,「他們打算黃袍加身?」
「不,不做皇帝,叫總理、總統、主席。」
翠仙怔怔地出神,回頭見丈夫神情亢奮,不敢潑他冷水,只在心中嘀咕:只怕都一樣哩。
天還沒亮,四海就起來了。
他與老孫到鎮上電訊局去打電報給龐英傑。
還沒到中飯時間,龐英傑的回音就來了。
他會乘晚班鐵路到溫哥華。
一進門便握住老孫的手,「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。」他呵呵笑起來。
笑聲宏亮,把幼兒震得發呆。
二人如多年老友般,立即密密斟談。
王興卻仍然只顧吃與睡,臉色漸漸紅潤。
翌晨,他們一行三人便匆匆離去。
四海送他們到門口,微弱抗議:「怎麼沒我份?」
王興忽然笑一笑,「四海,後方最需要你。」
四海自嘲:「是,我只會打鋪蓋炒年糕。」
龐英傑訝異,「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,三軍沒糧糙行嗎?」
四海總算好過些。
真的,一樣一句話,有好聽不好聽。
越是政治人才,說的話越是中聽。
老孫與四海緊緊握手,直到兩人指節都覺得有點痛,才肯鬆手。
他們去了。
關門回頭,四海發覺妻子整個人松馳下來,拍抱懷中幼兒,哼著小調,臉上帶絲滿足的微笑。
四海知道她提心弔膽,生怕丈夫跟了他們走,但是四海不是同盟會需要的人才。
萬幸。
四海輕輕說:「你不應那樣想。」
翠仙抬起頭,「我只知我同孩子沒了你,賤若爛泥。」
「國家若淪落在列強手中,我們更加賤。」
過半晌翠仙才說:「我的目光沒有那麼遠,」她笑了,深深親吻幼兒臉頰,孩子咭咭笑起來,「我是個普通小百姓。」
夾fèng中,只要有一點點雨露,一絲陽光,就存活下來了,且孜孜不倦,開枝散葉。
半個月後,何翠仙趕到四海處。
她沒帶孩子。
獨個兒作男裝打扮,坐下來,脫下帽子,自褲袋取出一隻扁瓶子,對牢嘴便喝酒。
喝光了,把那隻銀扁瓶摔到牆角,當一聲,孩子聽見卞,蹣珊走過去,揀來玩。
她喃喃道:「這是命。」
說罷伏在桌子上,醉倒了。
四海夫婦把她抬進臥室去,他倆打地鋪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