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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龐:「柯先生——」
柯:「嚴寒快要來臨,你教手足設法過冬是正經。」
談話到此為止。
龐英傑無功而退、
柯德唐隨即與一班同胞出去了。
四海沒見到柯小姐。
龐英傑隨即接到消息,楓樹嶺那邊有工人出了事,又匆匆趕去。
那夜,臨睡之前,四海在閣樓上用柯大大的藥膏細細把傷口搽了一遍。
他看到紅人夥計悄悄溜出洗衣店。
四海好奇心強,尾隨在他身後。
紅人也機靈,發覺了,轉過頭來,拍拍胸口,「四海,朋友。」
四海也笑說:「踢牛,朋友,深夜,到什麼地方去?」
踢牛手中挽出一個包袱,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,小心翼翼打開,四海看得有點心驚,不知布包中會滾出什麼東西來。
只見踢牛小心揭開包裹,四海踏前一步,噫,他訝異,是一頂美麗的羽冠。
踢牛將它緩緩捧出,莊嚴地帶在頭頂,「踢牛,一族之長。」
那頂雪白繡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與平時好比判若兩人,四海從來不知踢牛原來是酋長,不禁刮目相看。
「你的族人呢?」
「全遭白人殺害,土地,牲口,都叫白人搶走。」
「啊。」
踢牛聲音悲涼,「一族之長,現在替黃人洗衣鋪打工。」
四海見他說得有趣,忽然想笑,卻又不敢,只得低下頭。
踢牛說下去:「月圓之夜,踢牛到空地舞蹈,祈禱,盼上蒼庇佑。」
四海說:「那你去吧。」
「黎明,踢牛自會回來。、
「祝你幸運。」
第二天一早,踢牛攜著他珍貴的羽冠包袱園到洗衣店,而四海發覺柯太太的藥膏真管用,傷口縮小邊沿結痂,眾人又開始操作。
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:「老闆,你賺了錢,可以回鄉下,你真幸運,我們什麼地方都不用去。」
四海訝異,「你沒有家鄉?」
黑人抬起頭,「我在此出生,我父亦在這裡出生,我祖父被白人擄拐,遠渡重洋,賣作奴隸,愛比林肯釋放黑奴,我們營生仍苦,永遠回不到家,因我不知家在何處。」
這時踢牛忽然說:「白人,蛇舌,吞噬一切。」
四海早已深覺白人厲害,至今又有深一層認識。
那天黃昏,龐英傑來探訪四海。
四海已知道那朝楓樹嶺事故。
有商名華工不知何故突然發難,毆打白人工頭,被抓起來,關進牢里。
「其餘數十名同組華工手持斧頭、泥鏟、鋤頭,硬是包圍了簡陋的監牢,要求放人,否則發誓推倒監牢,白人見人多,無奈只得放掉那兩個中國人。
龐英傑趕去,擺平了這件事。
他說:「我告訴手足,那兩位兄弟的確有錯。」
四海問:「那兩個人呢?」
「在我遊說下,他兩又回到監牢去接受處分。」其餘手足呢?」
「氣平了,也就願意復工。」
「倒底是什麼糾紛?」
「有人罵人是梳辮子的豬玀。」
四海沉默半晌,「我們可是豬玀?」
「當然不是,可是捱罵之後,出手傷人總也不對。」
四海深深嘆息,「我想家,我想回家,在家,即使捱罵,我不會悲哀。」
「我懂得你的意思,四海。」
說到這裡,龐英傑忽然咳嗽一聲。
四海訝異,他還有什麼話要說?
「四海,兩位兄弟,每人判罰款十六元。
四海即時明白了。
他立刻解開貼身馬甲口袋紐扣,掏出紙幣,數給龐英傑。
龐英傑十分豪慡,「我叫他們向你道謝。」
四海雙手亂搖,「不不,千萬別,不用說到我,這是小意思。」
龐君笑,他策馬而去。
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,破口大罵:「三十二塊錢,他媽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賺得了三十二塊?就此叫那郎中哄騙了去,真不甘心。」
四海只是陪笑。
「你!你這樣亂闊綽,一輩子返不了家鄉。」
四海天不怕地不怕,只怕這種詛咒,抗議道:「翠仙姐。」
「你這個蠢人,荷包襟牢點你會不會,以後錢全交給我,我替你收著。」聲音低下去。
她想到她自己,愛吃愛穿,又喜買時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,還得雇保鏢傭人,在這種小鎮,收入同在香港,真是沒得比,幸虧會得鑽營,不然,何尚有餘。
她氣餒了,「四海,我想家,你想不想?」
四海故意說:「我現做老闆呢,家有什麼好?」
「可是我回不去了,你看我雙手,四海,夜夜我都做噩夢,指fèng有血滴下,四海,我殺了羅便臣,我一輩子回不去了。」
四海不語。
「我想念香港,我的客路比誰都廣,誰不知道香港有個何翠仙,我何止認識一兩個爵爺。可是火槍嘭的一聲,我的夢就粉碎了,不得不跑到這種醃攢地方來……」她用手掩著臉。
四海怕她哭。
正想溫言安慰,她卻放下了手,盈盈地笑,「啊,四海,這都是命。」
四海又放心了。
這時龐英傑匆匆進來,他來還錢,「四海,兄弟們湊的分子,都說不能叫你付。」
一時沒把男裝打扮的何翠仙認出來,又說:「四海,今晚我要出發到那魯鎮去看地盤,此去要一兩個月,你自己保重。」
「龐大哥,」四海說,「那魯鎮那麼遠,也干你事?」
龐英傑笑,「鐵路到哪裡,我到哪裡,那怕鋪到交技利。」
他一轉身,不提防看到一雙關注的眼睛,他呆住,這不是何翠仙的貓兒眼嗎?」
他緩緩別轉頭,戴上帽子,朝她頷首,一聲不響離去。
龐英傑走了很久,何翠仙才說:「那流氓……」
連她自己都覺得口不對心,氣勢虛弱,說不下去。
四海早已看出瞄頭來。
他走到一角,取起衣裳逐件折好,一邊自言自語喃喃說道:「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,龐大哥那樣寬的肩膀,什麼擔待不起。人一走,就錯過機會。」
洗衣場內一片靜寂,針落在地下都聽得見。
四海見沒有回音,又說:「已經到了這種地步,眼看絕路了,卻又碰到這樣難得的一個人,跟了去,從此落地生根,倒也是好事。」
又是一片靜。
過了不知多久,何翠仙張了張嘴,四海以為她要罵他,但是沒有,她的嘴又合攏。
又過了不知多久,她才嚅嚅說:「四海,你真認為如此?」
四海點點頭。
何翠仙悲哀了,她垂下頭,「可是,你看我,四海,我是這樣的一個人。」
這時四海斬釘截鐵地道:「翠仙姐,你與龐大哥在我心目中,一般高一般大,一分不差。
何翠仙喜悅地又說:「四海,你真認為如此?」
四海又頷首。
「我回去想想。」
「龐大哥的營房就在前邊。」
翠仙出去了。
四海內心,有一股跳躍的喜悅。
第二天,他去瓦斯鎮找何翠仙,只聽她的姐妹說:「嘿,你說奇不奇,她昨夜收拾細軟只說要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要緊的人,個多月才回來。」
四海笑了。
何翠仙會有辦法的,如果她對異性浚有辦法,還有誰有辦法,四海放下心頭一塊大石。
那夜,四海早早休息。
天氣轉冷,聽說到了冬天,全地結冰,要生火取暖。那一夜,四海額外懷念母親。
即將天亮之際,四海聽到木屋外有異聲,他耳聰目月,立刻自閣樓爬下,手持鐵枝,出去視察。
一開門,只見一血人滾進門來。
呈海連忙丟了鐵枝去扶起他,看清楚傷者面孔,正是他舅舅陳爾亨,他的左耳已被割掉,血流如注。
四海心中有數,吃他那口飯,自然不免得罪人,這次仇家出手了。
只見他胸口還有兩個刀傷的窟窿,血汨汨冒出。
四海喚醒夥計,把他抬入屋內。
踢牛一看,咧齒笑,「傷口沒刺透內贓。」他有上方止血。
四海一顆突突跳的心總算自喉嚨咽下胸腔。
陳爾亨雙眼翻白,作不了聲,已經昏迷。
他們把他扛到閣樓上邊去休息。
天一亮,四海便出發到柯家去討藥。
黑人管家出來問:「支那童,你找誰?」
「我想見柯太太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