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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我會設法找個可靠的人替他帶回鄉下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還不曉得自己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看四海一眼,「你陪他這一晚吧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一怔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怕?」

    四海搖頭,「不,我不怕。」

    他推門進去。

    王得勝躺在被褥堆中,還沒接近他,四海已嗅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。

    王得勝是甦醒的,「他們走了?」

    四海餵他喝水。

    王得勝的臉在微弱的燈火下宛如一具骷髏,四海忽然明白什麼叫做油盡燈枯。

    「小兄弟,這問作坊,就送給你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些什麼。」四海不敢看他。

    王得勝忽然笑了,「人是萬物之靈,對自己的生死,總有點數目,小兄弟,我來不及娶妻生子了、過年過節,你替我點一支香,拜拜我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裝作沒好氣,「決休息,別亂講。」

    王得勝靜下來。

    四海只當他睡了,過一會兒他卻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來。:「啊,嘆人生,如花糙,春夏茂盛,冬日凋零。」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    他睡著了。

    再也沒有醒來。第七章  中醫老趙算得很準,中午,不遲不早,四海承繼了那間洗衣坊。

    在那種蠻荒的,只講究生存的地方,死亡並不會帶來太大的悲傷。

    同一天內,山泥崩濘,活埋兩名華工。

    翌日,富利沙河有船沉沒,一名華工沒頂。

    再過兩日,一條枕木自高堤滾下,一名華工走避不及,壓斃。

    但是當地的世紀報卻這樣公布:自六月十五日以來,鐵路上並無死傷。

    很明顯,沒把華工計算在內。

    翠仙來看四海,她那日作男裝打扮,頭髮壓在帽子底下,一進門便擰住鼻子,對黑男僕說:「高利活,這種地方連你都不要住可是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又對四海說,「我替你雇兩個工人,還有,這裡搭一個閣樓,你在閣樓上睡,比較乾燥,那邊整幾個架子出來,濕衣服掛上邊,窗戶挖大些,光亮點,大門前裝個櫃檯,那才像一爿店,門外掛一個招牌,叫什麼。叫四海洗衣可好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」四海說:「叫得勝洗衣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一怔,才點點頭,「四海,你就是這點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翠仙姐,你對人才沒話講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的聲音低下去,變得十分溫柔,「我對你不一樣,我講過要報答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她輕輕握住四海的手。

    半晌才說:「高利活,把我買的衣裳給四海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自黑仆手上接過一大疊新衣物,誠懇他說:「謝謝你,高利活。」

    高利活笑了,露出雪白牙齒。

    翠仙說:「我明日就叫人來開工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天晚上,四海見到了舅舅。

    四海無法不笑。

    陳爾亨在一間簡陋的木屋內開賭檔,燈光通明下他蹲在長木台後面,嘴巴不知嚼些什麼東西,一邊吆喝:「魚蝦蟹,買定離手!」

    他的客人華洋雜處,一個個銅板那樣下注,已足夠使陳爾亨衣食不憂。

    老陳猛地抬頭,看到了外甥,他朝四海擠眉弄眼,表示春風得意,四海知道他走不開,悄然離開賭檔。

    一出門,就碰到熟人。

    是那位沁菲亞柯德唐小姐。

    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碎花衣裙,淡黃的頭髮上綁一隻同色大蝴蝶結,雪白的小面孔,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麗,四海有點自慚形穢,閃在一旁。

    柯家住在西邊的山上,高高在上,怎麼會到這種地區來?

    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團。

    「沒想到外國人會那麼好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也有條件的,叫我們不要拜祖先,叫我們信耶穌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管他了,你看她,硬是醫好了孫小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三真幸運,都沒有進的氣,被扔在路邊,柯夫人揀了他回家,居然活了過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一怔,沒料到那刁蠻的小姑娘會有一個慈悲為懷的母親。

    他不再仇視沁菲亞柯德唐。

    四海低下頭,側一側肩膊,想找路回家。

    誰知有人攔住了路。

    「支那人,讓開!」一聲嬌吆。

    何太大連忙叫女兒噤聲。

    這就是怨家路窄了,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,已經站在他面前。

    四海學著洋人那樣除下帽子,正眼不看沁菲亞,只對柯太太鞠躬,「夫人,你先走。」

    柯太太有點意外,「謝謝你。」拉著女兒疾走。

    沁菲亞猶自回過頭來瞪著四海。

    四海訝異,面孔長得那麼好看,心腸卻如此兇惡,何故?

    看年紀,沁菲亞應同包翠仙差不多,呵,四海嘆口氣,抬起頭,那個翠仙。

    如今想回頭,收拾衣服離家那一幕,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。

    翠仙早已嫁了人了。

    回娘家探親的時候,不知有沒有到那面牆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訊,抑或,早已遺忘少女時期的玩件。

    四海是那樣想念她,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孩子。

    有錢使得鬼推磨,果然,在何翠仙的指使下,三個洋鬼子上門來為得勝洗衣鋪裝修門面。

    這是鎮內第一間門面有字號的洗衣店。

    翠仙還替他雇了兩個夥計。一個黑人,一個紅人,均年輕力壯。

    四海有意見:「為什麼不照顧自己人?,,

    翠仙搖搖頭,「四海,你不懂那麼多,請華工,你著說他兩句,他便怪你擺老闆架子,你對他有禮,他便坐大,很難管教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龐大哥管十個人,此地華工都聽他的。」

    一提到這個人,何翠仙便惡向膽邊生,柳眉倒豎,厲聲問:「四海,你倒底聽誰講?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一疊聲應:「我聽你的,我聽你的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猶自生氣,「他有槍有鞭,你有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四海實在忍不住,「翠仙姐,龐大哥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一頓足,走了。

    可是四海內心隱隱納罕,她那麼恨他,何故?

    恨一個人,是需要些力氣的。

    日子過得快,四海聰明伶俐,很快說得一口英語,文法造句不大正確,可是已足夠表達意思。

    說也奇怪,他十分有生意頭腦,又會動腦筋革新,洋人怕中國人的洗衣髒,因為目睹工人嘴裡含水噴到衣服上熨,四海設法找了噴壺來,免用嘴巴。

    開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,自然有人登門勒索生事,但是四海一則沾龐英傑的光,二則,何翠仙也照顧他,小小羅四海居然賺到利潤。

    他想把利錢存到銀號去。

    翠仙沉默一會兒說:「他們不受支那人做存戶。」

    「錢又不分黃同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權且忍耐,有一日,他們會為黃人開銀號。」

    「幾時?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說:「決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忿忿不平,「快是什麼時候,一百年還是二百年?」

    翠仙有信心,「當你的孫子賺大錢的時候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不禁大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翠仙卻悠然,「四海,時間過得不知多快,我們終有那一日。」

    「算了,我只不過想吃飽肚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四海,切莫氣餒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看著何翠仙,她學西洋女時髦打扮,頭髮上插條長長羽毛。每次笑,羽毛便輕輕顫動,頭上似停著一隻鳥,隨時會振翅飛走。

    他從沒問她,她可有嫁給那荷蘭人,從荷蘭,又如何來到溫埠,他不想知道。

    他去過瓦斯鎮探望她,大屋有好幾屋高,樂師彈著琴,掙掙琮琮,婢女捧著各式飲料招呼客人。極之熱鬧,她生活究竟如何,四海也不想深究。

    正如他不想母親知道他目前的境況,

    他熨得滿手起泡,尚未痊癒就浸到水中擦洗,一塊一塊爛肉永遠出水,他見了人,不敢伸出手來,怕人嫌贓。

    一日,隨龐英傑去柯德唐家做翻譯,他又見到了柯太太。

    柯太太一聲不響,轉入屋內,稍後取出一小盒藥膏,輕輕同他說:「晚上睡前擦這個,好得快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默默接過藥膏,放進口袋、一直捏住宅,直到盒子發熨。

    四海那日的翻譯內容如下:

    龐:「柯先生,即使不是為著華工著想,為著你們的健康,也應照顧到我們的醫藥問題,許多病都會傳染。」

    柯:「六合行在愛莫利鎮的代表李順答應負責這個問題。」

    龐:「李順推搪。」

    柯:「恕我無法干涉。」

    龐:「我恐怕疫症會得蔓延。」

    柯:「不必虛驚,去年傳說華工傳染麻瘋及天花,還不是一場謠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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