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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他問王得勝:「我替你找大夫。」
「唉唷,千萬不要,洋大夫不是個個肯看我們,即使來了,給的藥、一丸一丸,不知是什麼東西,還有,貴得不得了,碰不得,碰不得,我躺一會子即好。」
四海沉默。
他伸出強壯有力的雙臂,替王得勝把工夫趕出來。
王得勝看到他奮力操作的情形,喃喃道:「壯了壯丁,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壯丁,如果我有五個像你這般的兒子就好了。」
他取出糙藥在嘴中緩緩咀嚼,沉沉睡去。
工作完畢,四海在喝水,龐英傑來找他。
「王大叔病了。」
龐英傑不語,司空見慣,已經麻木不仁。
一個倒下來,另一個接上去,有的是人,有的是命。
半晌他說:「王得勝患的是壞血病。」
「有得醫嗎?」
「洋人說是吃得不好,又太過操勞,上個冬季他倒下過兩次。」
四海不語。
「你不是要到鐵索橋去?」
是,莫要錯過了時辰才好「
龐英傑仍然駕一部馬車。
一出門,四海見到了奇景。
他看到了火車。
或是正確他說,他先見到一節火車頭。
只見它巨無霸似蹲在鐵軌上,猙獰、詭秘、黑墨,宛如生鐵鑄成。然之間,它身畔的磨輪轉動起來,咔嚓咔嚓咔嚓向前推動,它的鼻子噴出團團白色濃煙,嘿嗤嘿嗤,大地像是震動了,它似一隻龍頭,張牙舞爪,要騰空下海。
四海張大了嘴。
難怪叫火車,總算叫他見識到了。
可是,」這樣一頭怪獸,有什麼用呢,為何勞師動眾冒死命為它築一條鐵路?
濃煙散開,火車頭緩緩經過他身邊,他明白了,原來火車頭後邊連著一卡一卡的車廂,連綿不絕,不知可以載多少人與貨。
四海瞠目結舌,噴噴稱奇,「怎麼發明的!」
龐英傑完全同意。
「比馬車快?」
「快一百倍。」
「呵,那不是同飛一樣?」
「小兄弟,你形容得很好。」
「十幾時我們也要有火車。」
「快了,快了。」
「那麼,我們可以為自己人築鐵路。」
「是,是。」
龐英傑無奈的笑了,在碼頭放下馬車,與四海渡河,到鐵索橋去。
他不知羅四海約了什麼人在那裡見面,為安全起見,他帶著槍。
四海輕聲問:「槍用來對付白人?」
龐英傑搖搖頭,「紅人。」
四海沒見過紅人,想像中他們面孔一如關公那樣血紅。
「紅人最兇狠的一族叫蘇族,已叫白人趕盡殺絕,只剩酋長坐著的牛率領著若干部下逃到洛機山北部出沒,為防萬一,工頭都配槍。」
「坐著的牛?」
「那是他們的名字。」
「聽說紅人喜活揭人的頭皮。」
「現在也不那麼野蠻了,此刻他們非常潦倒困苦,十分嗜酒,打獵度日。」
「好像只有白人挺得意。」
「嗯。」
「白人之中,又數英國人最厲害。」
龐英傑訝異,沒想到羅四海觀察力那麼強。
他點點頭,「不久之前,這一大片土地,也屬於英國,如今加拿大獨立了。」
「獨立?誰做皇帝?」
「不叫皇帝,叫首相。」
「宰相?」
「差不多。」
可是四海起了疑心,「無論他們叫什麼,實則上,都是皇帝吧,他們最終還是想做皇帝吧。」
「不不不,在外國,首相是首相,這位麥當勞,由人民選出來。」
「你選過他?」
「黃人不能選首相。」
「看,我說其實還不是皇帝。」
龐英傑嘆氣。
四海忽然老氣橫秋,「宰相也好,皇帝也好,最要緊讓老百姓吃飽。」
龐英傑指一指,「前面就是鐵索橋。」
橋並不是很長,由山谷一頭通到另一頭,窄窄地,可容二人擦身而過,兩邊均有扶手,十分堅固,可是谷下萬丈深淵,谷邊瀑布飛射而下,四海有點目眩神馳。
龐英傑問:「你約了誰?」
「我姐姐。」
龐英傑一怔,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。
此時,他們身後忽然傳來冷冷聲音:「有什麼好聽的笑話?」
四海歡欣興奮地大喊:「翠仙姐!」
龐英傑猛地抬起頭,他久聞何翠仙艷名,但今日還是第一次見面,只見暮色下樹影中站著俏生生的一個人兒,雪白鵝蛋臉兒,透明的貓兒眼,身量極高,一頭棕色捲髮,分明是一個西洋美女。
此刻她且不理會龐英傑反應,一步踏前,「四海,你來了。」聲音哽咽。
她緊緊握住四海的手。
龐英傑這才給她一分尊敬,誰說歡場女子無真心,該剎那何翠仙真情流露。
「翠仙姐,你來過幾次?」
「這是我第二次來了,上個月我等到天亮。」
「翠仙姐,我剛剛到,翠仙姐,我舅舅呢?」
這下子輪到何翠仙自鼻子裡哼出聲來。
「舅舅怎麼樣?」
「他,他好得不得了,不消你牽掛。」
四海放心了,他到此際才有空打量何翠仙,只見她披著件黑色絲絨長披風,仍作西洋打扮,美艷得宛如林中仙子。
「翠仙姐,教我講外國話。」
「且不忙這些,四海,我現在不叫翠仙了。」
「叫什麼?」
「叫翠茜亞。」
「翠仙呀?」四海摸摸頭皮。
翠仙笑,「不得胡說。」
誰知身邊又一聲冷笑。
翠仙忍無可忍,「四海,這老粗是誰?」
四海忙道:「這是我朋友龐英傑。」
何翠仙斜眼睨著龐君,話卻好像是說給四海聽:「外頭不知多少混混自稱英雄豪傑,你莫上他們當,許多人自稱是你的朋友,到頭來拐了你去賣。」
四海怕龐君誤會,急急解釋:「翠仙姐,龐大哥真心照顧我。」
翠仙惱怒,「裝得不像,焉能騙得你入殼?」
可是龐英傑一點也不生氣,何翠仙的激將法失效。
「你此刻在何處食宿?」總算言歸正傳,
「我同朋友一起,在一間洗衣鋪作息。」
「明日我來看你,為你添些衣物。」
「舅舅在哪裡?」
「白天睡覺,晚上在賭場。」
「他還在賭?」
「啊四海,你有所不知,他翻了身子,雖然仍是賭,他現在身為賭場老闆。
「嗄?」四海大吃一驚。
「趁溫埠築鐵路,龍蛇混集,陳爾亨還不乘機混水摸魚。」
四海忽然咧開嘴巴笑了,都活下來了,且比從前更有辦法。
何翠仙告訴他:「我家在瓦斯鎮,門牌三0八號,你住哪裡?」
四海報上住址。
「什麼,那一帶同豬欄差不多。」翠仙皺上眉頭。
四海卻說:「不,翠仙姐,我心滿意足。」
翠仙嘆口氣,「我要走了。」
她吹一下口哨,有人自樹蔭中牽出兩匹馬來,那人用彩巾裹頭,皮子漆黑,是一個黑人少年,年紀同四海差不多,身子扎壯,比四海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只見他蹲下,雙手疊在一起,給何翠仙雙足踏上去,翻身上馬,侍候完主子,他敏捷地躍上另一匹刀,兩匹馬一前一後的去了。
四海鬆口氣。
「龐英傑到這時才開口,「放心了?」
四海點點頭,難怪都說年輕貌美的女子最最有辦法。
四海猛地想起,「英國人……」
「那不過是一個低級軍官,你們躲在這裡,暫時是安全的。」
「何以見得?」
「這一兩年湧進溫埠的華工實在太多,無法逐一辨認。」
四海點點頭。
該夜,返回洗衣場,有人在門口等他們。
龐英傑認得那人是中醫老趙。
那老趙迎上來,「王得勝不行了。」
龐英傑十分鎮定,「今夜?」
老趙搖搖頭,「明日中午。」一如神算。
四海對生離死別尚未習慣,鼻子發酸。
「他同我說,他儲蓄了好幾百塊錢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