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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有志者事竟成,你終於到溫哥華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看仔細了龐英傑,只見他已經完全作西洋打扮,留著鬍鬚,前短頭髮,戴寬邊帽子,穿皮靴,十分神氣。

    四海立刻決定他也要學他的龐大哥。

    他跳下車,歡呼一聲。

    四海太過忘形。

    他跳下泥濘中,沒防濺起的泥漿會沾污別人的衣裳。

    附近一間平房的台階前站著幾個人,其中一個是小姑娘,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,見泥斑飛來,連忙後退,可能有一點兩點濺到她裙子,可能沒有,但是她生氣了,低聲罵:「支那豬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在廚房做過,當然知道豬玀是什麼,即時沉不住氣,反唇相稽:「看牢你的大嘴巴。」

    小姑娘睜大碧綠的眼睛,嘩,該只支那豬會說英語,了不起,她躲到家長後,回嘴道:「回支那去!」

    她家長是個一板高大,穿著整齊的外國人,兩撇八字鬍往上繞,雙目炯炯有神,拉住女兒的手,「沁菲亞柯德唐,不得無禮。」

    啊原來他就是柯德唐工頭,看樣子是個正直的人,四海不禁對他有好感。

    站在一旁的老王卻嚇得面無人色,只是按住羅四海沒聲階道歉。

    龐英傑笑著介紹說:「我表弟。」

    柯德唐說:「歡迎到溫哥華。」隨即帶著女兒進屋去了。

    老王猶自抱怨,「你這小傢伙,怎麼一張嘴就同人吵架?」

    「她罵我豬玀。」

    「管她說什麼,我們又不用一輩子服侍她,賺夠了錢,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,屆時,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呵呵笑,「這的確也是辦法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掩不住興奮,「龐大哥,別來無恙呵?」

    「托賴,四海,你長壯了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看著他,「我們看看怎麼辦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還有,」四海大著膽子說:「我肚子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先吃飽再說。」

    外國人的肉腸麵包以及菜湯甚合四海脾胃,王得勝卻皺眉,搓搓手,「唉,有燒餅油條豆漿就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勸他,「老王,吃肉才夠力氣,入鄉隨俗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家還有一罐腐辱,我腸胃比較適合那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閒來不妨學學英語。」

    「舌頭繞不過來,」老王搔搔頭皮,「再說,我們在此逗留三五載就要走的,那麼殷勤幹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是要回鄉取老婆帶過來落地生根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來了再講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只得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四海插嘴道:「王大叔睡覺時間都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王得勝打個呵欠,佝僂著背脊,一味陪笑,活脫是洋人印象中的華人。

    四海正在大塊吃肉,大杯喝水,忽然有一精壯華工進飯堂來,在龐氏耳畔說了幾句話。

    龐氏一聽,臉就掛下來了。

    他低著頭,開頭一聲不響,隨後問:「死的是誰,傷的是誰。」

    「工頭米勒並無敲鑼警告,即引爆炸藥,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、莫惠文及李文輝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站起來,「我去看著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緊緊跟在他身邊。

    「小兄弟,你隨王得勝回洗衣房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讓我跟著你,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已無暇與他答辯,一手扯起他,拉上車,呼嘯一聲,直奔目的地。

    四海又憤怒又緊張,又有點恐懼,就那樣,三個同胞的性命就犧牲掉了,原來所有關於鐵路的傳說都是真的,甚至更壞,看樣子,每一里鐵路邊,不知埋葬了多少華工的白骨。

    馬車飛快趕往現場,沿著鐵路跑,四海只見那鐵路連綿不絕,不知多長。

    龐英傑提高聲音,蓋過風聲:「看到沒有,華工的血汗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。

    「在平地上,」龐英傑告訴他,「二千個工人不停操作,一日一夜間,鐵路可推進計五里,同樣的工程,白人要做七日七夜,可是白人每日工資一元半,我們只拿一塊錢!」

    四海無言。

    馬車奔馳,直到他們看到滾滾河水。

    四海看到河畔搭著一列一列簡陋的營房。立刻有人過來拉住馬,「龐大哥,那邊,眾人已圍住了米勒,要活活打死他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跳下車,囚海緊緊跟他奔向現場。

    離遠已聽見喊聲震天,「打!打!」,

    約四五十個苦力一步一步向河邊逼去,一個洋人舉起雙手,已退無可退。

    他大聲喊饒,「這各事不會再發生,我保證不會再發生!」

    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保證,終於,米勒在河邊站停,華工一伸手,便可觸及他的身體。

    他避無可避,只得轉身往河中一躍,落下水中。

    可是工人沒有放過他,自地上揀起石塊,便朝他扔,一時間數百塊石頭落到水中,濺起水花,此起彼落,煞是好看。

    四海拍起手來。

    龐英傑瞪他一眼,四海只得收了手。

    龐英傑大聲叫工人群冷靜下來,但是工人情緒激動,已不聽勸告,河水把米勒沖往下游,他們就往下游追,一邊迫一邊罵,一邊扔石頭。

    眼看那米勒逃不過大限,殺獵般嚎叫,半途忽然殺出一隻舢板似獨木舟,另一洋人奮力劃著名它來搭救同伴,幾經艱難,終於把米勒拖上小舟。

    可是兩人背脊已中了數下飛射而至的石塊,米勒額角血跡斑斑。

    此際,槍聲響了。

    工人驟然靜下來。

    龐英傑把槍收回腰間,「各位兄弟,有事慢慢商量。」

    大家也已精疲力盡,蹲在河邊,任由米勒乘獨木舟駛往下游。

    大部分工人木著面孔,但是也有人輕輕哭泣。

    龐英傑看著天空,長嘆一聲。

    三位工人就葬在鐵路附近。

    沒有土饅頭,也沒有碑文。

    活著的人把死者的雜物自營房抬出來,四海只見到幾包糙藥幾件破衣裳,眾華工迅速把它們分掉,又默默回到崗位上去。

    那日的大事,叫做完結了。

    回程的時候,龐英傑非常沉默。

    到了市集,他才說:「小兄弟,你的問題一向最多,還有什麼要問的?」

    四海茫然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都看見了?」

    四海訪惶地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龐英傑又嘆口氣,「你跟著王得勝做洗衣房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——」四海不願留在後方。

    「小兄弟,聽我活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已被該日情景嚇壞,只得退一步想;

    半晌,四海才問:「龐大哥,你可知道我舅舅與姐姐的下落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訝異:「什麼,你還沒有同他們聯絡過?」

    一聽此話,四海驚喜交集,知道他倆已經到了溫哥華,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。

    「他們早在此地,不過何翠仙已易了名字。」龐英傑笑笑,他還有一句話不好說出來:何翠仙乾的仍是者本行。

    「帶我去見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去那種地方,你叫王得勝帶你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慢著,龐大哥,今日是幾號?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的是咱們的陰曆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分別?」

    「分別大著呢,洋人的陽曆,分月大月小,月小三十天,月大三十一日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嗄!」

    「要演的多得很,你年輕,不要緊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今天是陰曆幾號?」

    「一號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請帶我到鐵索橋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鐵索橋在鎮北,要渡河過去,誰耐煩陪你玩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,不知恁地,龐英傑嘆口氣,「好,我帶你去。」

    回到洗衣房,推開門,沒有動靜。

    密密麻麻晾著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,晾在外邊又怕人偷,一個個木桶的開水泡著待洗的髒衣服,一隻只熨斗在木板桌上排開,附近有一鍋炭,那隻冷了便添上炭。

    「王大叔。」

    沒人應。

    四海這時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邊,太像一堆髒衣服了,所以進來時沒發覺。

    那正是王得勝。

    四海過去扶起他。

    他自昏迷中甦醒過來,「呀,」他說:「要命,那麼多工夫要趕,我怎麼睡著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想提起熨斗,再也沒有力氣,只見眼前金星亂舞,身子不聽使喚,慢慢軟倒在地。

    四海突有不吉預兆,覺得王得勝回鄉娶妻生子的願望不易達到。

    而年輕的他如果不小心,很容易就步王得勝的後塵。

    四海有了一個概念,身體最重要,像他們那樣的人,如果沒有力氣,一切宣告完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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