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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四海默默地看著老王,忽然動手拆開髒布包,「我幫你。」

    老王深慶得人,「好,好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忍不住問:「日做夜做,多久才蓄儲到五百元?」

    那老王四面張望一下,壓低聲音,一你若做鐵路工人呢,一年也儲不到四十塊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,」四海大吃一驚,但是雙手已不停地操作,「不是說一天有一塊錢工資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你聽我講呀,」老王拿條小板凳坐在他對面也洗起衣,服來,他喜歡這小伙子,有他陪著說話,不渴睡,故此一五一十為他分析:「首先,冬季有三個月嚴寒結冰,開不了工,無錢可賺,其二,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,房租需廿多元,稅金要五塊錢,一年到頭難保不服一兩帖藥,又是十元八塊,還有抽菸呢,喝杯茶呢?」

    四海呆住。

    「到頭來還欠六合行一筆佣金。」

    他埋頭搓衣服,掠出一件又一件。

    老王佩服這少年人雙手,像機器一般敏捷。

    他咳嗽一聲,「我就比較有辦法,」自得地呵呵笑,「這個洗衣場是我自己生意。」

    手泡在水裡久了,起皺紋,十隻手指如紅蘿蔔,指fèng沁出血來,但,這是他的生意。

    「我已剩了兩百多塊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,以力氣償還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親友在此地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舅舅叫陳爾亨。」

    老王搖搖頭,「沒聽說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姐姐叫何翠仙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孩子講孩子話,女子到不了這裡,衙門不讓中國女子入境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吞一口涎沫,「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」老王椰榆他,「三頭六臂,是女強盜嗎?」

    四海氣餒。

    老王偷偷在四海耳邊說:「沒有女人,就沒有孩子,不讓我們生孩子,把我們當民族,」他嘆口氣,「不過說實在的,我們的確不同種。」

    老五拎起一件濕漉漉的長襖,「你看這條襖子,什麼布,鐵皮一樣,據說是法蘭西那邊礦工發明的,叫騾仔布,這條襖子還有名字給你叫呢,看到沒有,名牌釘這裡,叫李維斯。」

    皮都還沒布厚,擦多兩擦,手起泡。

    「只有我肯接這等衣襖來洗,」老王突生異想,將來,會不會有洗衣機器?」

    四海笑,「有了機器,你就賺不到錢了。」

    老王卻有生意頭腦,「咦,我添置機器洗更多的衣賞呀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笑著埋頭苦幹,硬是把一堆堆髒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難為你了,小兄弟,你休息吧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一骨碌倒地。

    「你還有什麼親友?」老王談興不淺。

    四海人已有一半走進夢鄉,含糊他說:「我還認識一個龐英傑。」

    老王翻身坐起,「你怎麼不早說?」

    四海已經疲倦得舌頭都大了,「一時沒想起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唉呀,這些衣裳就是龐兄判給我洗的呀,他此刻做柯德唐手下的小組長呢,管三十個工人同正副兩位廚子,他直接同洋人辦交涉,了不起,有什麼話,同他說即行——」老王口沫橫飛。

    他沒聽到回音,一轉身,發覺那剪了辮子的小伙子已經扯著鼻鼾熟睡。

    「嘿!」

    他自己一癱下來,四肢也與身體分家,再也動彈不得,沉沉睡去。

    像所有的華工一樣,他出賣的是苦力,所得的不過是溫飽。

    天已經亮透。

    四海驚醒,要命,肚子又餓了,咕咕響。

    他小心翼翼攤開包袱,只餘一只餅子,吃了它,下一頓不知在哪裡。

    正猶疑,聽見老王的聲音說:「我帶你去見龐英傑,他為人豪慡,必叫你吃飽。」

    呵,羅四海,你福星高照。

    天氣乾燥,晾出衣服已幹了大半。

    「洗與熨各有價錢,來,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還,同時去拿今日髒衣,我順帶與你見龐兄去。」他怦然把四海當作夥計。

    長年累月在洗衣場工作,霧氣騰騰,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曖昧氣味。

    在日光底下,四海看清楚了他,他雙目深陷,臉色青白,體力分明已拉扯到極限,快要吃不消了。

    四海不語。

    他吃了手上的餅。

    老王把他帶到鐵路建築現場。

    老王有一輛馬車,拖著一隻四輪車斗,載滿乾淨衣物,打算沿途派送。

    鐵路沿著富利沙河而築,馬車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。

    四海不由得在車頭站了起來。

    工場像一個最大的市集,離遠就聽見吆喝聲,機器滾動聲,蒸氣像霧一樣在地面飄動,人來人往,肩擦著肩那樣過。

    昨夜下過一場雨,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濘。

    不遠處是一望無際碧綠的森林,古木參天。

    熙來攘往的人群中,四海看到許許多多的中國人,他們最易辨認:辮子、唐裝、小個子。

    四海興奮得雙眼發亮,一時間他還以為回了家,那麼多自己人!

    他揮舞著拳頭,「鐵路,鐵路。

    老五笑了,「此處是最大一個補給站,鐵路已通過漢門、楓樹嶺、合普、伸展到愛莫利及耶路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帶我去看鐵路。」

    老五被他逗得笑出來,「你以為鐵路是生鐵鑄成的一條大路吧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霎霎眼睛。

    「來,我帶你去看。」

    馬車在泥濘路上調頭,路窄人逼,造成磨擦,有人開口大罵,四海一聽,居然是廣東話,大樂。

    王大叔,這好像是我們的地頭嘛。」

    老五抬起頭,看到遠處積雪的高仕山去,過一會兒才說:「將來吧,小兄弟,將來也許,但此刻,我們身在異鄉,我們是異客,不是主人,我們只是苦工,慢慢你會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講到這裡,忽然之間,遠處傳來極大極大悶雷似一聲轟隆,整個地面為之震動,馬匹受到驚嚇,仰頭嘶叫。

    四海雙耳作悶,忙問:「那是什麼,那是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爆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小兄弟,你以為鐵路築在平地上?要開山辟石鑽山洞的呢,多大的工程!否則,怎麼會叫我們中國人來做,只有我們肯拼死命出死力,白人肯嗎?黑人肯嗎,談也不要談,今日這一炸,不知有無人命損失,今晚便可知道。」老王無限感慨。

    四海握著拳頭,渾身汗毛豎了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不辛苦的營主,也輪不到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他策著馬車往前走。

    四海終於看到了鐵路。

    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。

    先挖出一條寬但平路,然後鋪上鐵軌與枕木,再均勻地鋪上碎石子。

    一望無際,直到它拐彎在山谷消失,似一條蟒蛇,迂迴地游向山中。

    「看到沒有?」

    四海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已築了三年,一直往內地移,要貫通整個大陸。這是洋人的夢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吞一口涎沫。

    鐵路到了合普鎮,沿山而築,一邊是峭壁,一邊是激流大河,一失足,粉身碎骨,遺體撈都撈不著,逝者是誰?不外是張老三,王小二,有什麼要緊?家鄉等他幾年,也就漸漸淡忘,就像從來未曾生過下來,

    老王揉了揉眼。

    見有人經過,他大聲問:「龐英傑可在附近?」

    似乎人人認識龐氏,大聲回答:「他今午與柯德唐開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申請沿途茶水供應,洋人不讓我們燒火堡水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止是這個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上個月薪水,每個時辰計,少發了一個仙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又吃我們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不是,此事如不獲解決,龐英傑叫大家會下來暫時不開工。」

    「做得很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到前頭去等,他就要出來了。

    老王帶著四海往碼頭去。

    四海只見馬車往來不絕,載著糧食、木材、工具,還有,老王指給他看,一箱一箱的火藥。

    極重的貨物由驢馬的背脊轉到苦力的肩膊上,背著運到需要它們的地方。

    四海心想,建築萬里長城的情況,一定與這裡相似。

    有人揚聲,「可是找龐大哥?」

    「勞駕傳一聲,說是王得勝與羅四海找。」

    「稍候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內心忐忑,原來士別三日,龐英傑的場面已經做得那樣大了,不知他還有沒有空記得他那樣的小朋友。

    正在彷徨,一把豪慡的聲音已經傳來,「四海,是你嗎?」第六章  呵,他記得,他沒有忘記,四海心一熱,如遇到親人一般,淚盈於睫,「龐大哥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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