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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他怎麼也在這裡?

    呵,同在異鄉為異客。

    大漢追問:「那一男一女是你什麼人?你莫叫他們連累才好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半晌才說:「男的是我舅舅,女的是我姐姐。」

    大漢笑了,「何翠仙是你姐姐?」

    四海申辯,「我認她作姐姐。」

    大漢頷首,「你們只早走一步,英國人隨即逐船搜捕,我曾被扣留問話。

    四海囁嚅問:「整個香港都知道了?」

    大漢笑,「不見得,不過出來混的人肯定都曉得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……的情況,是否兇險?」

    大漢雙目炯炯有神,「外國人把我們當豬,豬殺了人,那還得了,追到天涯海角,也要追回來正法,否則的話,威信何在?」

    類似理論,四海已聽翠仙講過多次。

    他沉默了一下子,反問:「我們可是豬?」

    大漢仰起來,長嘯一聲,「當然不是。」

    不知恁地,四海好生敬仰此人,「請問兄台尊姓大名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呢,小兄弟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叫羅四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叫龐英傑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與他大力握。

    又多了一個朋友。

    「小兄弟,你們打算到什麼地方落腳?」

    四海據實答:「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微笑,那兩個大人沒告訴他。

    「你呢,你又到什麼地方?」四海想起來,「我知道了,你去做鐵路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這鐵路是什麼,竟要那麼多人去建築,它是萬里長城嗎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大笑,「慢慢說給你聽,別擔心,我們還會見面。」

    「龐英傑,你的家鄉在哪裡?」

    「我?我四海為家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笑,「你總有母親吧,你的媽媽在哪裡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怔住,過半刻才喝道:「胡說什麼?快給我上船去躲起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猶自問:「英國人為何那麼厲害,船駛了那麼久,每塊地上都豎米子旗」

    「那還用說,他們號稱旗不落之國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稱,呵地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回去吧,別告訴人你見過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乘哪只船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了,你也有仇家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笑,這小子不笨。

    「你對頭是誰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忽然豪氣發作,刷一聲剝下上衣,指著胸口一排四個圓疤,「朝廷的洋槍隊!」

    四海先是退後一步,隨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圓圓的疤這是鐵蓮子打的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又穿回上衣,笑起來,露出像狼那樣的雪白尖齒。

    「你犯了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得罪了一個老太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那麼凶的老太太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嘆口氣,「有,把我的朋友都抓起來——」他用手比上比脖子,「我多虧東洋人幫忙,一直逃到此地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太太幹嗎生你氣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嫌她迂腐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想廢掉她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頷首,「那就難怪羅,你要她死,當然她要你亡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怔住,他從來沒用過這個角度去看過這件事。

    四海拍拍他肩膀,「你要當心呵。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又笑了,「你也是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,四海發覺他腰間配著件武器。

    四海指一指,「一把刀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點點頭,小子問題真多。

    「大刀?」

    龐英傑變色,連小孩子都認出來,看樣子這把跟隨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丟棄了。

    「它是你的記號?」

    他的眼睛看著遠方,似想起大多往事,神色忽然溫柔起來,「去,快回船上去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點點頭,一溜煙似跑開。

    「一船艙中只有陳爾亨一人在喝悶酒。

    四海問:「翠仙姐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嘿!我怎麼會知道?」陳爾亨酸溜溜,「人家又混到頭等艙去了,我同你都得靠這個女人呢,你看她多有辦法,我同你說什麼來著?我早告訴你,她死不了,不但不死,且活得更好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微笑,「舅舅,我想念我媽。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不出聲,灌了幾口酒,牛頭不搭馬嘴地抱怨:「廣東人的酒。喝死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舅舅,我媽小時候,是否胖嘟嘟,外婆可疼愛她?」

    「聽聽這酒名,是否嚇壞人,玉冰燒、五加皮,不知是啥東西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還有一個大舅舅,他人在哪裡?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忽然悻悻然,「我就是叫他給累的!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個說法?」四海好奇。

    「你媽沒同你說?」

    「說什麼?」四海反問。

    陳爾亨忽然又氣餒了,「同你講也沒用,你還小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不去勉強他。

    可是陳爾亨又道:「四海,你總聽過這首歌謠:不得了呀不得了,皇帝老爺坐牢監,皇后娘娘帶監飯,小小魚兒跳過鎮海關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聽過。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又沉默下來。

    「同大舅舅有什麼關係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大舅舅,嘿,好本事,化了名,跑上京去獻殷勤,出死命賣力氣,跟著一個姓譚的人辦事,希望謀那一官半職,榮華富貴,誰知所託非人,油水沒撈到,險些賠上小命,否則,羅家怎麼當你母子如瘟豬?怕給你們拖累,要誅九族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霍地抬起頭。

    一幅幅圖書拼在一起,他有點頭緒了。

    「大舅舅呢,事發後他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溜到東洋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還活著,四海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丟下親人不顧,是哪一國的英雄好漢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笑,「敵進我退嘛,白送了性命,有什麼好處。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詫異,「你倒是很識時務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攤攤手。

    「在廚房吃些殘羹冷飯,你仿佛很高興。」舅舅非常諷刺。

    四海不語,舅舅是長輩,不好駁斥他,無論如何,他已吃飽,且靠自己的力氣,不用成為親人負累。

    「把你當一隻狗呢。」舅舅繼續椰揄他。

    四海忽然開口,「大家當我什麼,我不放在心上,我只管我努力工作。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生氣了,拿五加皮瓶朝他摔過去。

    四海閃得快,沒摔中。

    他躲在一角,不久便入夢了。

    夢見自己回到鄉間家中,已是春天了,一地菜花,他來到包家牆角,「翠仙,翠仙」,一個女孩子穿過磚牆走出來,烏溜溜的辮子,鵝蛋臉,異常秀麗,「翠仙,我來看你了。」真好,終於看到她了。

    翠仙低下頭去,忽然之間她老了,體態臃腫起來,「四海,你去了那麼久。」頭髮已白,絲絲皺紋。

    四海吃一驚,「我去了多久?」

    到了這裡,他驚醒。

    之後,四海時常做這個夢。

    使他意外的,是廚房發薪水給他,做滿半個月,付他兩枚銅板,輔幣上刻著徽章及外國字,另一面有一個頭像,形狀精緻可愛。

    四海問老水手:「這是多少錢?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荷蘭人的錢幣,叫做基爾達,好買兩套衣裳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,我又不去荷蘭,怎麼用這錢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到哪裡去?到英國,可以同英國人換英鎊,到金山,可以換美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萬里通行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,有錢駛得鬼推磨。」老水手笑。

    這四海頭一次有收入,不禁趾高氣揚起來,一直以來,他擔心吃不飽,又擔心家人會擔心他吃不飽,他的太手大腳在家中至為尷尬,不像小妹頭,乖巧,會做家務,吃半碗飯,已可頂大半天,到了十五歲,又會嫁出去,根本不是負擔。

    現在他憑自己力氣賺錢,忽然之間,吐氣揚眉了。

    「將來錢多了,可存到銀號里去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躊躇,「有什麼好處?」

    「會得錢生錢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笑,「我媽說,有誰說能種銀子樹,準是騙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不,這是合規格的銀號,絕不騙人,不知多少商家信任它,小兄弟,你還進不去呢。」老水手呵呵笑。

    四海不知何處來的豪氣,「將來——」

    剛想吹牛,有人找他,「喂!怎麼躲懶躲到這裡來了,找你炒雜碎呢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連忙貼身把兩枚輔幣藏好。

    船駛往地球的另一邊,繞過阿拉伯半島,駛入紅海,即將渡過蘇伊士運河,經地中海,出直布羅陀海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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