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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「你以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銀金,予取予攜?要用腰那樣粗水炮射到山坡沖爛石塊泥沙,然而用淘籮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來,運氣好,整日才淘到一小撮。
「我不怕吃苦。」
「四海,每個礦派都有主人,你爭我奪,每日動刀動槍,不知葬送幾許人命,你以為你肯吃苦就行?真是孩子話。」
四海羞紅一張臉。
晚上,他睡在醉若爛泥的陳爾亨身邊,喃喃道:「媽媽,外邊世界真如山海經一般!返家以後,我會逐一告訴給大弟小弟,大妹頭小妹頭他們知道。」
他舅舅呻吟一下,翻一個身,大有醉鄉不住住何鄉之樂。
四海忽然發覺舅舅從頭到尾沒有在現實世界裡生活過,他活著也似做夢,而羅四海不知恁地,誤打誤撞,闖進他的夢去,與他分享夢境裡的喜怒哀樂。
一朝醒來,他仍在家裡,母親會同他說:「到西廂去問四嬸嬸借一殼米。」
四叔四嬸就住在前頭,他們一家有魚有肉,故此每月黃昏專等四海去借米,每日做一次好人,樂趣無窮。
四海嘆口氣,如今他離開了家,擔起這項借米責任的,該是大弟了吧。要不,就是大妹頭,男孩上門去又還好些,他們總怕男孩忽然轉運有了出息之後會記仇,而女孩,愛怎麼欺侮都可以,她們憑什麼翻身。
他離了家,一殼米夠吃了。
四海鼻子發酸,終於那窮眼淚被他吞到肚子裡。
他這些委屈,牆內的翠仙統統知道。
他什麼都告訴她。
第二天清早,老水手同四海說:「小兄弟,廚房少了一名伙頭軍,你干不干?」
四海大喜,「我行嗎?」
「肯吃苦,有志氣。」
四海茫然,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,不邁開這一步,什麼地方都不用去。
「我願意嘗試。」
俗雲近廚得食,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。
老水手把四海帶到廚房,他第一次見到西洋人的灶頭,啊,不得了,生火用一塊塊黑色的煤炭,用風箱吹得通紅,上邊擱著鐵板,大銅鍋一隻只排開,陣容龐大,廚房裡熱得人面色通紅,心火旺盛,大廚一見他就喝道:一還不動手?」
四海立即投入工作。
他負責烤麵包,一片片簿簿的麵包夾在夾子裡,朝著炭火烤到兩面黃為止。
別看這簡單工夫,挺考人,稍不留神,立刻烤焦,一個早上四海聚精會神瞪著炭火,眼前漸漸一片血紅,汗水直滴下脖子。
他用一塊白毛巾扎在額頭。
沒想到第一天工作就獲得讚賞,水手下來,大聲說:「今朝的吐司呱呱叫,沒有一塊焦,船長問你們是幾時轉的性。」
四海高興得一顆心突突跳。
翠仙知道了這事,詫異問:「你喜歡做廚子?」半晌才喃喃說:「也好,行行出狀元。」
陳爾亨笑,「他怕餓,靠近廚房,比較穩當。」
四海被說中了心事,但笑不語。
在廚房裡,他手不停,什麼都肯做,學一次即會,沒他的事,也在一旁暗暗留神。
只是那爐火實在熱,四海發了一臉瘡,每晚臨睡,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,可是一覺睡醒,又像沒事人一樣。
船到天竺,他已成為廚房一份子,自由進出。
他舅舅說:「偷點好東西出來吃。」
四海立刻漲紅面孔。
「不中用的東西。」
翠仙嗤一聲笑出來。
她又長胖了,氣色好許多,不知從何處弄了一把摺扇回來,自然沒有先頭那幾把考究,但裝模作樣地扇起來,也很有風情。
四海覺得十分寬慰,倒底又活下來了。
一夜,四海在廚房輪值,師傅們均已休息,一名學徒開小差去了乘風涼。
偏偏有水手下來說:「船長肚子餓想吃宵夜,快弄碟可口小菜。」
四海頭皮發麻,呆在那裡。第四章 「喂,快動手呀,我站在這裡等你做。」
四海逼不得已,隨手抓起蔬菜肉粒,燒紅了油撒下炒一炒,手忙腳亂,加些胡椒細鹽,以及華工吃剩的白飯,盛在碟子上,雙手捧上。
水手見鍋氣十足,香噴噴,眉開眼笑捧著上去了。
這時那學徒氣急敗壞地趕到,「你做了什麼,嘎,你做了什麼拿上去,你作死?」
兩人戰戰兢兢,蹭在一角,那學徒是廣東人,一邊哺哺罵:「作死,作死。」
半晌,船長房那水手又出現了,「喂,剛才那味小菜,叫什麼?」
用學徒走投無路,仍罵:「作死。」
誰知水手會錯了意,「雜碎?」豎起大拇指,「好好吃,船長讚賞呢,中國菜,頂呱呱。」他走了。
四海與學徒面面相覷。
雜碎?
從來大師傅說:「我做了一輩子廚房,都沒聽過有雜碎這味菜,可是現在他們三日兩頭指明要吃雜碎。」
船泊了岸,「要不要去觀光?」老水手問。
陳爾亨冷笑,「有什麼好看?人像猢猻,猢猻像人。」
四海不以為然。
船上還有黑人,皮膚黑得像墨一樣,四海開頭只當他們開玩笑,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,後來見全身如此,想必是真的了。
黑人地位很低,白人黃人都不同他們說話。
翠仙說:「比支那人還要低一級。」講話的時候,沒把自己當中國人。
那就真的很低了,白人也不同四海說話。
一日,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隻彩色的皮球,剛在躊躇如何歸還給它的主人,只見一個小小外國孩童瞞珊走近,大大的藍眼睛,金黃頭髮,對著四海笑。
四海正想把球還他,他的保姆出現了,一陣風似卷至,抱起小孩,捂著鼻子,把那隻球一腳撥進大海里去,匆匆走到上層去,當四海患豬瘟,要不,就是大麻瘋。
之後,翠仙就溫言對四海說:「不要亂走。」
可是,那樣卑微的他們,居然仍要看不起人,譏笑人家像猢猻。
四海不以為然。
翠仙拍打著扇子,「幾時好上岸?真膩了,不是海就是天。」
「忘了有人要抓你?」陳爾亨真會挖瘡疤。
翠仙不語。
他們二人共了這樣大的患難,卻一點不見真情、
再過兩日,四海總算明白廚房找替工的原因了。
他到甲板去看熱鬧,只見船長站在船頭念念有詞,隨即一個長條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。
四海替的,便是包裹里的人。
老水手說:「沒想到阿根返不到家鄉。」
四海十分悵惆。
「他媽與老婆還在日夜盼他回去呢,」他停一停,「消息帶到,都是明年的事了。」
老水手揉揉眼睛。
過半晌又說:「離鄉別井,誰也不知道葬身何處。」
四海忽然之間害怕了,他又幾時才可以回家?
但隨即他的好奇又戰勝一切,他問:「這麼大的船,怎麼會動,靠風吹帆過大海嗎?」
老水手笑得眼淚都掉下來。
「靠機器推動。」
「什麼樣的機器?」
「呵那要讀書才會知道,我不甚了了。」
「可否帶我去看看。」
「咄,那種要緊地方,閒人免進。」
四海心癢難搔,「機器又怎麼會動?」
「燒煤,一隻大鍋里噴出水蒸氣,推著機器動。」
四海仍然想破頭無法明白。
「洋人的法寶多著呢,海洋中可以填出陸地來,陸地可以鑿開灌進海水,這樣大的船照樣渡過。」
四海縱然動容。
翠仙同他說:「髒,上岸時當心飲食。」
四海緊記在心。
但他還是一個孩子,看到玩蛇的人,便圍上去觀看。
只聽見笛子嗚哩嗚的吹,一隻竹籮的蓋子緩緩被頂開,一條惡形惡狀頭作三角彩色斑斕的大蛇扭曲著身子鑽了出來,像是會跳舞似,蛇信一吞一吐,頭一前一後,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,想看個究竟。
忽然之間,他耳邊聽得一聲低喝:「不要動,跟我走。」
這是誰?
他抬起頭,見是一個大漢,有點面善,既然大家是中國人,就放下一半心。
他不由自主跟著他進窄巷。
那大漢十分驚奇:「小兄弟,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四海亦愕然,這人是誰?語氣沒有惡意。
「香港的巡捕畫了你們三人的畫像懸紅追捕,你可知道?」
四海仍然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眼睛。忽然之間,他想起來了。
當然他見過這名大漢。
在李竹的六合行。
他與舅舅離去,適逢他進來,陳爾亨與他碰撞一下,幸虧人家不予計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