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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四海想到鄉間大宅高牆內的翠仙,內心溫柔地牽動。

    既然不能再見那個翠仙,對這個翠仙好,也是一樣的。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,他舅舅提著燈,搖搖晃晃地進艙來,「噯,這隻船上,什麼都有。」他白飯黑飯都吃飽了。

    見到外甥在一角發呆,他倒有點擔心,「什麼事,翠仙不行了?」

    翠仙在這個時候呻吟一下,動了一動。

    四海冷靜他說:「她會好起來的。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看了四海一眼,發覺外甥忽然成熟了,講話口氣像一個大人,他輕輕說「你都知道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陳爾亨搔搔頭皮,「當時她六神無主,滿身血污,在賭場找到我,我有什麼辦法?只得一起去找李竹,李竹怕事,索性把與這件案有關的人統統趕往金山,一了百了,我們上船時,英國兵已在搜捕何翠仙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不語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他才問舅舅,「你本與此事無關,為何與她一起逃亡?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這樣回答:「人,有時候要捱捱義氣的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點頭,這是他舅舅至今還能混一口飯吃的原因。

    再過幾日,不知恁地,天熱了起來。

    日與夜,單布衫都穿不住,渾身淌汗,簡直像是夏天,但四海知道季節明明是十一月。

    他極之訝異拉住老水手問長問短。

    老水手答:「快到獅子城了,船朝南駛,必定越來越熱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那麼說來,整個世界,一個冷一頭熱?」

    「也不然,你等著瞧,船漸漸往南駛,到了極南之地,天又轉冷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嘎,這麼怪?」

    老水手笑,「嘿,不然怎麼叫做世界之大,無奇不有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深深吸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老水手一轉身,打了一個突,低頭匆匆走開。

    四海回過頭去,發覺翠仙站在他身後,她不知是什麼時候上來的。

    她披著一件黑長衣,迎著風,空蕩蕩像只空架子,全然沒有重量,她顫巍巍他說:「天氣好熱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一顆心落了地。

    翠仙可以活命了。

    他高興到極點,「我替你打水抹身,再替你找吃的,」

    他扶著她下去。

    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,這次好,她沒有再咯出血來。

    翠仙看著四海,「這些日子,都由你照顧我?」

    四海只笑笑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贓,你不怕?」她低聲問。

    她那雙貓兒眼,恢復了三分神氣。

    四海顧左右,「你胸口不痛了吧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點點頭,「我會報答你的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忽然笑了,他說:「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凝視他,過一刻說:「小兄弟,你會有出息的。」

    船在獅城泊岸。

    驟然看到陸地,四海歡喜莫名,跟著老水手上岸觀光。

    翠仙叮囑他,「你要小心,獅城也屬於英國人,不要鬧事,速去速回,替我買兩套新淨衣裳回來。

    四海訝異到極點,「什麼,又是英國人?他們倒是會得霸占地皮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也笑,「四海,你真有趣。」

    可不是,船一泊岸,就看見一支米字旗,觸目驚心。

    四海安慰自己,「不怕,消息沒傳得那麼快。」

    只聽得翠仙嗤一聲笑,「你以為你乘風破浪,已經逃過大難,你聽過電報沒有?重要消息即時立刻由這一頭傳到那一頭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失聲了,「已經發明了?」

    翠仙笑,「可不是已經發明了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額角沁出汗來。

    翠仙笑,「你放心,是禍躲不過,我們此刻上亡命之徒,往後的日子,統統是揀回來的,去,高高興興的去玩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細想,事到如今,樂得豁達,跟著者水手落船。

    這一逛要待黃昏才回去。

    老水手先去找親戚,同樣是中國人,講的卻是潮州語,四海仍然聽不懂,內心嘀咕,這件事可真要想想辦法解決,否則的話,要緊關頭,你嘰嘰我呱呱,一句不通,救不了火,也救不了人。

    一群老人對四海極之友善,四海吃得飽飽,飯後有人捧上綠色凹凸果子,一剝開來,四海驚絕掩鼻,這麼臭!爛了。

    誰知眾人吃得津津有味,「榴槤,榴槤。」

    留連。

    四海靜下來,他最愛留連的地方,是包宅牆外,將來,如果有機會,他一定要把這些山海經告訴牆內的翠仙。

    街上處處是大芭蕉樹,開出鮮紅與嫩黃的花來,香氣清新,看樣子,獅子城也絕對是個好地方。

    「可惜有英國人。」四海喃喃道。

    「他們無處不在。」老水手感渭。

    「真厲害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極度狡猾深沉的一種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的皇帝,很會打仗很兇狠吧。」

    老水手笑說:「奇是奇在英國是女人做皇帝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女人!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一個胖胖的女太太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瞪大眼睛,「噫,你怎麼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看過畫片。」

    「普通人也見得到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風俗不一樣,女皇帝書片掛在巡捕房,倒處叫人看。」

    還有這種事,「神氣嗎?」

    老水手回答:「不過是個穿戴考究的外國女人,叫維多利亞,裙子一樣光著膀子,一頭一身金剛鑽,都是進貢的寶貝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的問題多得出奇,「他們是女兒國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去,去,替你姐姐買衣裳去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盡挑薄衣裳。

    老水手說:「也要備點厚衣,可是這裡一年四季炎熱,嗯,我在船上倒是收著一箱女服,你問你姐姐要不要。」他做起生意來。

    四海莞爾。

    獅城女服與他見過的完全不同,布上花紋斑斕,一搭一搭,配合得瑰麗奪目,fèng工較粗,四海記得他們羅家家境尚好的時候,母親的裙子密密都是細摺,摺內繡花,每跨出一步,裙子揚動,才露出隱藏的繡花來。

    老水手又把他帶到印度街,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飾鋪,鄉下孩子進了城,不知所措,貪好看買了一大堆鐲子項鍊,那麼便宜,當然是假貨。

    甫出店門,四海便看到英國巡捕擦擦擦操過,紅上衣黑長褲,齊膝的皮靴,一腳踢上來,吃虧的一定是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。

    暮色四合,四海收拾了遊興,他想回船去。

    此刻,船底暗艙算是他的家,陳爾亨與何翠仙是他唯一親人。

    他把買回來的東西攤在翠仙面前,獻寶似。

    翠仙只是駭笑,「兄弟,你哪裡弄來一大堆垃圾。」不表示欣賞。

    她臉色已好得多,不知在船上何處弄來衣裳,仍作西式打扮。

    她讓四海看她鎖骨,「斷了,長回來,凹凸不平,」十分感慨,「洋鬼子把我們當豬狗。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聽見了,在一旁懶洋洋他說:「你自己身上可流著外國人的血。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恨恨他說,「我不是外國人!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」陳爾亨挪揄她,「你是中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討厭做中國人,一輩子不超生的支那族。」

    這下子連陳爾亨都動氣了,「那你是什麼東西?」

    何翠仙忽然用手掩著臉,像所有女子那樣,號啕痛哭起來,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陳爾亨悻悻說:「雜夾種就是雜夾種。」

    船漸漸住西駛。

    天氣一直燠熱。

    四海發覺翠仙那件黑色長鱉里有秘密。

    他們三人在海上已經有一段日子,吃用卻完全不愁。

    每隔一段日子,翠仙便悄悄拆開長衣的fèng子,取出一枚小小金幣,拿到甲板上變換他們日常所需。

    接著她搬上船艙去住,四海去看過,小小房內有小小的床,鋪著潔白的床單,還有一扇圓型的窗。

    翠仙向四海解釋,「這是荷蘭人的船,李竹也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不語,心裡卻想,那李竹,一定得到不少好處,外頭這些人,不見利益,哪裡肯出手幫人。」

    翠仙悽然一笑,「我歷年來掙下的錢,為著逃命,也就去淨了。」

    語氣像老婦,其實她只比四海略大幾歲,呵經歷的事實在太多,直把她催逼得老了。

    「四海,下一站,我們到天竺。」

    四海大吃一驚,那不是唐僧帶著孫猴子去取經的地方?到了西天了!

    翠仙笑「哪裡算西天,西天還遠著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懂得這麼多?」

    翠仙沉默一會兒,「各路人客告訴我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西天可是有金山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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