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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陳爾亨說:「我們走了,你休息一會吧。」
誰知翠仙叫住他倆,並且取出錢來塞在陳爾亨手中。
她大概認為還是陳爾亨這個患難之交對她有點真心吧,故沙啞著聲音說:「我會替小傢伙想辦法,李竹那邊包在我身上。」
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。
翠仙明明自身難保,仍肯為他出力。
想說幾句話,可是老實的他哪裡開得了口,只得作罷。
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。她拭拭嘴角的血跡,苦笑道:「小兄弟,你會有出息的,說不定哪一日,你還幫我的忙呢。」
陳爾亨拉著四海離去。
有了錢,大雨也不怕,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車,並排坐,拉下油布,舒舒服服回西環去。
四海卻有點不安。
「拉車的年紀已不小,我年輕方壯,卻騎在他身上。」
「發瘋,這就叫你難過了?告訴你,羅少爺,這不止是個人騎人的世界,這還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呢。」
四海頓時噤聲。
過一刻,四海又問:「洋人為何同翠仙吵?」
陳爾亨一怔,看外甥一眼,不知如何回答,過一刻,他說:「他不准她見別的朋友。」
「呵,他打算同她結婚。」
「不,他在英國有未婚妻。」
國海說:「那就不公平了。」
「是呀,又拿不出錢來,但是天天上來鬧。」
四海失聲,「那怎麼辦?」
陳爾亨咕咕笑,「你放心,翠仙有的是辦法,小小一個羅便臣,難不倒她,她還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趕走他。
呵。
他們口到客棧,吃飽了,說一會話,四海沒有心事,便打起瞌睡來。
陳爾亨手頭一松,坐不住,出外留噠。
客棧是一間間板房,什麼聲音都聽得到,夫妻吵架,嬰兒啼哭,老人呻吟,床上有臭蟲,咬得人怪癢。
但一切都難不倒四海、他想著故鄉的明月,母親的叮嚀、以及弟妹可愛的面孔,便進入夢鄉。
不知睡了多久,有人大力推他。
四海驚醒。
睜開眼睛,只見房內黑壓壓都是人頭。
剛想說話,已被人大力掩住嘴,四海本能掙扎,「是我!」那是他舅舅,四海放下心來。
站在陳爾亨身邊的是一個瘦削的男子,四海認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。
另外還有一人面壁而站,個子比較小,身披一件長黑憋,看不清臉容。
一下子來了那麼多人,叫四海好不訝異。
陳爾亨壓低聲音,「聽著,四海,莫作聲。」
四海還來不及作出反應,只見舅舅取出一把剪刀,咔嚓一聲,剪掉了他的辮子,再咬一咬牙,把他自己的辮子也剪斷。
他扔一套衣裳過來,「換上它。」
四海不知是什麼事,但是十分聽話,立刻剝下身上多日未洗舊衣換上新衣,接著舅舅也更了衣。
只聽得李竹沒聲價催促,「快,快,莫連累我。」
他們一行四人即時離開小客棧。
上了人力車,摸黑來到碼頭。
霧掩攏來,各人站在碼頭上,看不見腿,霧氣徘徊在他們腰間,白茫茫浮沉不定,十分詭異。
只聽得李竹沉聲喝道:「下船去!」
陳爾亨拉著兩個人隨著一塊木板洲走下舢舨。
每走一步,木反顫動一下,一腳叉空,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駛出去。
月亮悄悄在烏雲邊探出一角臉。
在月光下,四海看到他身邊那小個子的面孔,吃了一驚,那人是翠仙!
她為什麼要在浮刻逃亡?
只見翠仙臉色慘白,作男裝打扮,嘴唇緊緊閉著,一雙藍眼珠驀然失去了生氣,呆滯地凝望天空。
她忽然覺察有人注視她,驚惶轉過頭來,只是四海,稍微放心,伸出手,緊緊握住四海的手。
她的手如一塊冰。
四海沒有掙脫。
他父親去世後,母親也這樣握住他的手,手心也一樣冰冷。
一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,否則這些見慣世面的人不會驚惶失措。
李竹協助他們逃亡,已經擔了天大的關係。
倒底是什麼樣的紕漏,令翠仙倉惶離開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安樂窩,乘船逃亡?」
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,一隻大船像怪獸似蹲在海中央,即將起航,氣笛連連咆哮,嚇得他們三人彈起來。
有水手丟下繩梯,陳爾亨先爬上去,接著是翠仙,她力氣不夠,抓住兩次都滑摔下來。
四海忽然說:「趴到我背上,快,我背你。」
翠仙雙臂緊緊箍住他脖子。
四海提一口氣,不知何處來的神力,手腳並用,像一隻猿猴般,背著翠仙,敏捷爬上繩梯,直達大船甲板。
只見船身兩邊浪花激起,船已起航,那隻渡他們過海的小舢版轉瞬間影蹤全無,已脫離是非地。
曙光在東方出現,天色將明。
水手把他們三人帶到船底一個暗艙里。
翠仙像是精疲力盡,倒在一角,動也不動。
四海這才定下神來,發覺他已離開香港。
船往何處去?他還不知道,他也沒有發問的習慣,四海從容地聽天由命,他個性如此,民族性也如此。第三章 翠仙病了。
不住嘔吐、高燒、呼痛,且滿嘴夢囈。
四海十分擔心,自然而然,擔起服侍她的責任。
陳爾亨卻不經意他說:「何翠仙哪裡死得了,不怕不怕,她原在陰溝長大,至多回到陰溝去,還不是如魚得水。」
但是翠仙的情況十分可怕,雙眼窩了進去,嘴唇燒得爆裂滴血,口口聲聲「水水」,但一喝下去,隨即連血一齊吐出來。
陳爾亨堅持:「她會好的,再兇險的難關她也渡過。
船漸漸駛人大海。
入夜,四海偷偷鑽上甲板張望,窮了千里目,看到的仍然是海水,去到最遠之處,海與天聯成一線,四海再也分不出哪裡是海,哪裡是天。
一個老水手問他:「害怕嗎?小伙子。」
四海搖搖頭,他只覺心曠神怡,說不出的舒服。
老水手告訴他,「看到海天分隔的線沒有?那叫做地平線。」
四海有個疑問:「船一直駛一直駛,駛到那條線的邊沿,會不會掉下去?」
老水手答:「我出入這個海不下十來次,船從來沒掉下什麼懸崖,西洋人說,地是圓的。」
四海好奇了,「地方地方,地不是方的嗎?」
「外國人看事物不一樣。」老水手呵呵笑。
四海扒在船的欄杆上,身子隨著波浪起伏,月黑風高,他已遠離家鄉,剪了辮子,奇是奇在他內心卻並不愁苦。
老水手發問:「你姐姐怎麼了,好些沒有?」
姐姐?四海一怔,這才想起,人家指的是何翠仙。
他搖搖頭。
老水手嗯一聲,「殺了人,冤魂作祟。」
四海猛地抬起頭,什麼,說些什麼,誰殺人,何翠仙殺人?
四海並不懂掩飾,他嘴巴張得老大,眼睛瞪得滾圓。
老水手笑了,「你還蒙在鼓裡吧,真胡塗,抓到了,可是要一起治罪的。你姐姐殺了外國人、在英國人地頭殺英國人,你想想,後果如何?」
四海並沒為自身擔憂,他立刻轉身離開甲板,匆匆下到船艙。
他把翠仙扶起來,看到她眸子裡去,「翠仙,你殺了什麼人?說出來,說出來會好。」
翠仙已不似人形,同四海起初見到那個俏麗活潑刁鑽的美人兒是兩回事。
她牙齒碰牙齒,「是,」她虛弱地回答:「我殺了羅便臣。」
呵,怪不得。
電光石火間,他把整件事貫通。
翠仙嚅動嘴唇,四海把耳朵點近去。
「你們走了之後,入夜,他又來了,狠狠地打我,他要取命,要活活打死我,我搶到他的火器,朝他胸口扳動,轟一聲,他胸膛穿了一個大洞,血,血噴得一天一地,他嘴巴還能說話,他嘩嘩嘩叫——」翠仙的聲音漸漸悽厲。
四海不怕,四海握住她的手,「你是保護自己,你沒有其他辦法,他要活活打死你。」
「是,」翠仙不住點頭,「他說打死一名支那婊子,猶如掐死一隻螞蟻。」
四海聲音忽然沉了下去,「羅便臣死有餘辜。」
翠仙已經力歇,「呵,死有餘辜。」
她又沉沉睡去。
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斷了肋排骨。
他呆呆地坐在她對面,守護著她。
四海時常聽老人家說,過頭三尺有神明,他暗暗為何翠仙禱告。
她只比他大幾歲,她也叫翠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