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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0:34 作者: 亦舒
忽然之間,四海聽到噹噹噹噹當五下,像敲鑼似,抬起頭,發覺聲音自牆上掛著一隻木盒子發出,盒子上方有一隻羅盤,下邊一隻擺舵,不住兩邊搖晃,細聽還有滴喀之聲。
四海猛地想起,這是西洋時辰鍾。
先頭那婢女斟出兩杯飲料,用銀盤托著。
四海一見那透明閃亮的琉璃杯已經有好感,正口渴,拿起杯子呷一口,那黃色飲料香蜜可口,不知是什麼東西,四海一飲而盡。
此際陳爾亨又得意起來,「這是花旗橘子水。」
他們要等的人還沒有出來。
不過快了,珠簾內傳出銀鈴似的嬉笑聲。
不知恁地,四海忽然漲紅了面孔,於是眼觀鼻,鼻觀心,動都不敢動。
四海發覺舅舅悠然自得,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,儘管許多人認為陳爾亨不堪,四海卻深信他有可取之處。
就在此際,一陣香氣撲鼻,一把嬌滴滴的聲音問:「陳爾亨,什麼風把你吹來?」
四海忍不住,耐力不夠,他拾起了頭。
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,叫他瞪大眼,張大嘴,一句話都講不出來。
只見她十八九歲年紀,一頭深棕色捲髮披散垂在肩上,雪白皮膚,高鼻樑,分明像外國人,可是看仔細了,那張俏麗的鵝蛋臉又不完全不像中國人,但是,又怎麼解釋她那雙藍眼睛呢。
呵那真是一對貓兒眼。
最驚人的卻是她一身衣著。
那叫口海臉紅耳赤,她衣不蔽體,露著胸口一大片皮膚,光著膀子,手腕叮鈴當嘟戴滿鐲子戒子,手持一把黑色花邊描金揩扇,正一下沒一下扇動。
一雙穿紅色緞鞋的天足,自裙底伸出,不住輕輕抖動。
四海心底嚷:怎麼天底下有這樣的女子!
陳爾亨開口了,「翠仙,念在舊日,幫個忙,我外甥想出去,求你在李竹跟前說句好話。」
「喲,」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,笑了起來,「多乾脆,陳爾亨,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,一開口,必定是你要怎麼樣怎麼樣,從來不替別人著想。」
陳爾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。
四海愕然,這樣好看的女子,嘴巴這樣厲害。
好看?是,真好看。
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。
在這時候,女郎也注意到他。向他招乎,「小兄弟,你叫什麼名字?」
四海嚅嚅答:「我叫四海。」
「嗯,」女郎沉吟,「五湖四海,你們中國人老以為世上只得四個海洋,實際是不對的,地上一共有七個大海,幾時你遨遊七海,那才好呢。」
四海神往,沒想到她說話那麼好聽。
「不過,」女郎接著笑,「你有陳爾亨那麼一個舅舅,可真值得同情。」
「翠仙,你講完沒有?」
翠仙轉過頭去,冷冷看著他,眼珠子似兩顆寶石。
「翠仙,沒有我老陳,你是沒有今日。」
沒想到翠仙點點頭,翡翠耳墜子打鞦韆似的晃動一回子,
「是,是你在澳門人口市場把我買下帶到香港,又放我出來做生意,才有今日。」
四海聽了,又大吃一驚,呵,花花世界,無奇不有。
陳爾亨沉默一會兒才說:「你自己聰明,又有手段,才有今天。」
女郎嫣然一笑,「謝謝你稱讚,不敢當。」
「我床頭金盡,翠仙,你高抬貴手。」
「您老也不能天天來。」
「翠仙,休說閒話。」
「你為何急急要甩掉這位小朋友?」
陳爾亨急了,「你見過他吃相沒有?一天足好吃一條牛。」
又是怨他吃得多,四海感慨,再也沒有其他原因。
那女郎笑間:「當初,你又為何把他自鄉下帶出來?」
陳爾亨不出聲。
女郎頷首,『您老做了蝕本生意,滿以為將他賣作學徒,也可以撈一點,沒想到英國人新近立了例,不准販賣人口,違者坐牢,所以你僵住了,可是這樣?」
四海抬起頭來,心都涼了。
原來舅舅心懷不軌。
陳爾亨猶自答辯:「我會賣我的親外甥?」可是理不直氣不壯,連他自己都不相信,只得乾咳數聲。
那女郎輕輕哼了一聲。
她得意地晃動雙肩。
四海發覺女郎雖然坐著,全身卻總有一個地方在搖晃,使人眼花撩亂。
她看住四海,「小兄弟,我付你盤川,你國家去吧。」
四海內心悽苦,不妨對這女郎講者實話吧,「回去也無立足之處,」他硬著頭皮說:「我願意去金山。」
陳爾亨冷笑,「聽見沒有?」
那女郎納罕,「可是修鐵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國全山,那是北方加拿大國的一個偏僻小城,叫溫哥華,統共只有三萬多人口,成年寒冷落雨。」
四海聽了,更如冰水澆頭。
「小兄弟,你還想去嗎?」
四海鼓起勇氣,抬起頭,「男兒志在四方。」一定要出去找生路,否則弟妹永無吃飽之日。
女郎豎起大拇指,「好,有志氣,你不像你舅舅,我成全你。」
陳爾亨至此才鬆口氣。
剛想胡調幾句,忽聞敲門聲,婢女去一看,回頭急促他說:「羅便臣上尉來了。」
女郎頓時變色,立刻站起來,「老陳,你與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間去,小蝶,他們提你的表兄弟,聽見沒有?快,快。」
陳爾亨立刻喃喃咒罵。
四海倒底年輕,隨即把適才愁苦丟在腦後,決意先看了熱鬧再說,呵,在里一日間發生的事,多過鄉下一百年,吃點苦也值得。
陳爾亨退到工人房,心不甘情不願,「雜夾種倒底是雜夾種,沒一點大方。」
「四海輕輕問,「什麼?」
「你看不出來?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雜種,無人認領,自稱姓何,改一個中國名字,叫翠仙,十二歲便被養父母賣到火炕,吃不住苦,逃出來,在陰溝邊討飯,一頭瘡一身病,不是我老陳搭救,早就爛死街頭,能有今日這樣好吃好住,細皮白肉?」
四海不出聲,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。工人間也十分通慡光亮,看出去晨郁蔥蔥故山坡,樹木茂盛,整年長青。
連陳爾亨都問:「什麼香?」
四海指一指面前一雙瓷碟,只見碟子裡浸著密密麻麻的白蘭花,猜香撲鼻。
陳爾喃喃說:「你別看香港是塊小地方,都說這裡風水好,氣數大利南方,更走一百多年運,不久還有一個劫數,之後便順順利利,一日好過一日,居民要名有名,要利有利。」
這番話不知是聽哪個江湖衛士說的。
四海脫口問:「什麼劫數?」
陳爾亨說:「天機不可泄露,只說劫數自車洋來。」
才聊得起勁,甥舅忽然聽到外頭有爭吵聲,』講的是外國話,陳爾亨側頭一聽,「不好,衝進來了,」話才出口,工人間門被一腳踢開。
門外站著一個黃頭髮外國人,身穿軍服,吹須碌眼,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火器上,厲聲問:「你們是誰?」
性命交關,陳爾亨即時隨機應變,「大人,」他期期艾艾他說:「大人,我們是小姐婢女的親戚。」
那女僕十分伶俐,立時往陳爾亨臉上啐道:「來討飯的窮鬼!」
那洋人並不笨,瞪著他們看,四海心中無怕,但然相對,是那雙明澄無邪的眼睛說服了羅便臣上尉。
他遲疑片刻,轉身退出去。
婢女口舌占了便宜,咭咭地笑。
四海猜想她見慣了這等驚險場面。
陳爾亨恨得牙痒痒,然而在人檐下過,焉得不低頭,不得不忍聲吞氣。
外面的爭吵還沒有停止,那洋人與翠仙不住用外國話對罵,四海一個字聽不懂,也知道情況惡劣。
陳爾亨冷笑連連。
忽然之間翠仙一聲尖叫,接著有重物墜地聲,然後大門膨一聲關上。
就在這個時候,艷陽天忽辣辣劈下一個旱雷,烏雲迅速聚合,天色頓時陰暗,一陣撒豆似,下起大雨來。
陳爾亨回到客廳,只見翠仙正緩緩掙扎著爬起來,左邊面頰腫起一大塊,嘴角流血,分明是捱了打。
她咒罵:「狗娘養的,他拳頭再碰到我,我宰了他。」
陳爾亨扶起她,不言語。
翠仙衣裳有好幾處被撕裂,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。
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,一飲而盡。
此時,陳爾亨明明可以乘機奚落她幾句,他是他沒有那樣做,江湖有江湖的守則,況且他還有求於她。
翠仙不住地罵,忽然之間停了,怔怔地掛下兩行淚來。
陳爾亨對她說:「看開點,這是英國人的地頭。」
四海在一旁不出聲。
能夠哭還是好的,父親去世之後,線親一直沒有哭,不但不哭,還時常含著笑,這才叫四海害怕。